塔尼莎·法扎勒：乌克兰和平协议或将进一步助长领土征服的“正常化”

　　禁止以武力征服领土的国际准则，曾是1945年后国际秩序的基石，但如今这根基石正面临瓦解。俄罗斯2022年入侵乌克兰无疑是近期对这一禁令最令人震惊的践踏——尤其令人发指的是，俄罗斯企图吞并一个主权完整的国家。然而，一旦莫斯科最终侵占乌克兰部分领土，特别是如果这种领土变更获得国际社会某种程度的承认，其他强国效仿征服战争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各国对禁止武力夺取他国领土的规则，从未做到完全遵守。这项规则源于《联合国宪章》，旨在应对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吞并他国的行径。但直至最近，这项规则还总体上得到普遍遵循。1982年，阿根廷入侵福克兰群岛，在英国军队的果断反击和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的推动下，迅速被驱逐出去。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由美国领导、联合国授权的国际联盟介入，恢复了科威特的主权。然而，当俄罗斯在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时，外部力量未能完全捍卫这项准则的有效性。虽然许多国家提出抗议，但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已成既定事实。这一次，面对俄罗斯的全面入侵，世界各国的反应更加复杂微妙，这清晰地表明，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效力正在减弱。

2024 年 4 月，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前线战壕附近

　　准则的消亡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至少在目前，像俄罗斯2022年这样大规模、明目张胆的领土掠夺行为可能仍然是少数。但随着侵略者或多或少地逃脱惩罚，各国可能会越来越多地在存在争议的模糊地带，对领土主张采取行动——这些区域最不易引发强烈的国际反弹。这些小规模的侵略行为，可能对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造成最大的破坏。随着这类事件的增多，维系国际体系的更大范围的规则和机构网络，可能会开始瓦解。尽管这并非不可避免，但准则的消亡将使世界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国际关系准则还管用吗？

　　判断国际关系准则是否管用，需要观察各国对违反行为的反应，包括实际行动和公开表态。俄罗斯2022年2月入侵乌克兰后，许多国家立即站出来捍卫禁止领土征服的原则。但此后几年，这种最初的强烈愤慨已逐渐变得低调。尽管欧盟、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实施了严厉且持续的制裁，但许多国家仍然与莫斯科保持着正常的往来。而未来，在特朗普政府领导下的美国，是否还会继续积极参与制裁体系，也变得充满不确定性。

　　关于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全球舆论的看法日趋分化。欧洲民众普遍支持乌克兰抵抗俄罗斯的入侵——他们担心俄罗斯的下一步目标可能是其他欧洲国家，因此，维护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但即便在欧洲，要求战斗到乌克兰完全收复失地的呼声，也可能正在减弱。在美国，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已经表示，他对乌克兰生存的决心远不如他的前任乔·拜登，因此，美国国内对乌克兰局势以及维护主权准则的担忧，远不如欧洲那样突出。最近的民意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特别是共和党人，倾向于结束乌克兰战争，即使这意味着乌克兰需要割让领土给俄罗斯。

　　西方以外的许多国家，最初也对俄罗斯2022年的入侵感到震惊。时任肯尼亚驻联合国大使马丁·基马尼，在俄罗斯2022年2月入侵前几天，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发表讲话，谴责“收复故土论和扩张主义”，以及“在强国无情的攻击下”国际准则的衰落。但全球南方许多评论家也批评欧洲和美国在执行准则时，带有明显的选择性;许多反对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西方国家，在不久的过去也曾侵犯过他国主权，例如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或者对其他违反国际法的行为视而不见，例如他们对以色列在加沙战争中的支持。对各种侵犯主权行为(不仅仅是领土征服)的不一致反应，可能会破坏所有这些相互关联的准则。毕竟，当准则无法约束强国为所欲为时，它们的效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尽管如此，各国在违反领土征服准则时，仍然会感到有义务援引这一准则，这一事实表明，该准则仍然具有一定的约束力。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辩称，乌克兰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以此暗示该禁令不适用于乌克兰。同样，中国声称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以色列则不承认巴勒斯坦建国。卢旺达总统保罗·卡加梅利用M23叛军组织作为幌子，入侵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领土，同时坚称卢旺达并未参与冲突，其行动纯粹是出于自卫。委内瑞拉在2023年就吞并圭亚那领土举行的全民公投中，援引了数十年前的国际协议来为其主张辩护，同时无视国际法院近期驳回其主张的其他裁决。甚至特朗普关于美国购买格陵兰岛、重新谈判巴拿马运河权利、夺取加沙地带进行开发以及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的言论，似乎也更倾向于商业交易而非武力胁迫。但特朗普拒绝排除使用武力的可能性，以及美国在最近的G-7决议和联合国投票中，拒绝将俄罗斯明确定义为乌克兰侵略者，都是令人担忧的错误信号。如果各国不再援引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或者不再以至少表面上表示对其尊重的方式来为其行动辩解，那么这项准则将名存实亡。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大胆、更频繁的领土侵略行为。

　　秩序的崩坏

　　在国家边缘地带进行蚕食，可能比试图一口吞下整个国家，对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更具破坏性。对比一下国际社会对俄罗斯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和2022年全面入侵乌克兰的反应。两者显然都违反了准则。2014年，世界的反应相对温和：原则上谴责了这次占领，但除了制裁之外，几乎没有对俄罗斯进行实质性的反制，甚至在今天，也很少有人期望能达成将克里米亚归还乌克兰的协议。这种对有限但仍然是公然的领土征服行为的“正常化”，可能为莫斯科2022年的全面入侵埋下了伏笔。在2022年的全面入侵中，世界的反应更为强烈，正是因为俄罗斯的野心扩展到了整个国家——这显然是对准则的公然、无可辩驳的践踏。现在设想一个反事实的情景，即俄罗斯在2022年只攻击了乌克兰的顿巴斯地区。就领土控制而言，结果可能与全面战争的结果相差无几，俄罗斯最终将控制顿巴斯地区，而乌克兰则以残缺的形式苟延残喘。但莫斯科这种规模较小的领土掠夺，可能不会引发如此强烈的国际反弹。如果准则的强度仅仅取决于世界对侵略的反应，那么俄罗斯的有限入侵，将使反对征服的准则走上一条更加隐蔽但更加确定的衰落之路。

　　即便如此，任何将乌克兰领土转让给俄罗斯的行为，都将进一步助长领土征服的“正常化”。如果这种转让是非官方的，那么危害尚可控制，冻结的冲突将使乌克兰东部的地位，类似于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这两个地区由俄罗斯控制，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仍然承认它们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然而，领土转让同样有可能获得至少某种程度的国际认可。美国和俄罗斯达成一项将乌克兰排除在外的协议，甚至欧洲斡旋达成的停火协议，如果其中包含对独立乌克兰剩余部分的安全保障承诺，都可能有效地使乌克兰领土的分割合法化。强制性的领土转让不仅会被默许，甚至可能得到美国的认可，而美国曾是这项准则最坚定的倡导者之一。

　　一场战争的结果不会决定准则的命运，领土征服的全面复兴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换句话说，各国不太可能突然开始像俄罗斯在乌克兰那样，公然提出大规模的领土主张。但随着国际环境对领土主张变得更加宽容，修正主义国家可能会对较弱的目标采取小规模行动来试探底线。阿塞拜疆在2023年接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仅引起了全球的轻微反应，就是一个最新的例证。接下来，苏丹可能会觊觎并夺取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地区。中国可能在南海和东海采取更强硬的姿态。委内瑞拉已经声称拥有圭亚那大片领土，它可能会采取更激进的行动来实现这些主张。巴勒斯坦领土、台湾、西撒哈拉和其他未被广泛承认为主权国家的地区，将尤其脆弱。更令人担忧的是，中国、印度和巴基斯坦等核武国家之间的边界冲突，可能会升级。

　　展望未来，如果反对征服的准则持续受到侵蚀，各国不再担心领土侵略会遭到重大报复，那么现在看来遥不可及或不切实际的威胁，可能会变成现实。缓冲国——地理位置上位于敌对国家之间的国家——尤其容易受到攻击。整个二十世纪中叶，波兰曾被大国之间的战争反复蹂躏和瓜分。今天，其他前苏联卫星国或社会主义共和国，夹在北约和寻求复仇的俄罗斯之间，可能面临与乌克兰类似的命运。如果中俄关系恶化，蒙古也可能面临危险，因为它的两个强大邻国，都无法保证对方不会率先采取行动，吞并这片分隔两国的土地。尼泊尔和不丹同样身处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危险地带。科威特可能再次面临威胁，因为它地处地区宿敌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之间。

　　与之相关的国际准则也可能开始削弱。如果领土征服再次成为选项，各国将更不可能尊重主权的其他方面，例如海洋权益。当小岛国在其专属经济区内，主张拥有捕鱼权和矿产开采权时，区域内的其他国家可能会直接无视它们的主张。强权即公理的时代可能重现。从干预选举到政权更迭，侵犯政治主权的行为，不仅会变得更加频繁，而且会更加肆无忌惮。这类侵犯行为一直存在，但国际准则在一定程度上对其起到了约束作用，并为弱国提供了一些寻求补救的途径。如果强者不再尊重规则，他们将破坏社会对针对机构、土地和人民的暴力行为的限制。

　　反对领土征服准则的瓦解，甚至可能促使建立在主权国家关系基础上的国际体系，发生更广泛的转变。主权面临的一些挑战已经迫在眉睫，例如气候变化对小岛国构成的生存威胁，以及科技公司承担了曾经只属于政府的通讯、外交和军事职能。领土征服的回归，无疑将加剧这些压力。如果一个受到侵略威胁的国家的生存能力都变得岌岌可危，那么该国达成安全和经济协议的能力也会随之下降。如果国家主权普遍变得动荡不安，那么支撑全球化秩序的开放市场将如何运作，也将变得难以预测。此外，征服从根本上与民主制度是水火不容的。如果失去了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自由国际秩序的许多原则都将难以维系。或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混乱局面的到来无可避免？

　　在过去80年中，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支撑了美国的霸权地位，维护了国际体系的相对稳定，使美国得以建立持久的盟友网络，并从基本不受冲突干扰的国际贸易中获益。但并非所有国家都从中获得了同等的利益。这项准则的基础本身也令人不安——其最坚定的拥护者，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殖民主义之后，将规则强加给世界其他国家。在殖民主义时代，他们随意地重新划分边界，而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又屡次无视自己制定的规则，侵犯较弱国家的主权。由于这项准则带来的扭曲激励，较弱国家也遭受了最大的损失。贪婪的领导人深知他们的边界基本上是安全的，因此可以将资源挪用于国内安全和镇压，同时肆意掠夺国库，从而为社会动荡、内战和国家失败埋下祸根。

　　然而，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也确实抑制了伴随吞并战争而来的野蛮行径。正如政治学家亚历山大·唐斯 (Alexander Downes) 所指出的那样，被部署用于夺取领土的军队，往往也会以平民为目标。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的暴行，以及阿塞拜疆军队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进行的驱逐，都只是最新的例证。征服甚至可能演变成种族清洗，正如美国近期在以色列的支持下，提出的清空加沙地带，并将巴勒斯坦人口迁移到周边国家的提议所暗示的那样。从根本上讲，征服无视当地人民的意愿;西圭亚那人不希望成为委内瑞拉的一部分，就像乌克兰人不想并入俄罗斯一样。

　　这项准则的永久衰落——以及其消亡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并非不可避免。 特朗普提出的美国购买格陵兰岛、开发加沙地带和重新谈判巴拿马运河权利的提议，这种更倾向于交易性质的领土观，不太可能完全取代现有的准则。 人们对故土的眷恋和民族主义等力量，拥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任何试图忽视这些因素的交易，都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暴力反抗。

　　即使美国放弃其传统上的执行角色，其他受益于该准则所带来的相对和平的主要大国，也可以挺身而出。 例如，中国正是在战后国际秩序的制度框架下崛起的大国，一直以来都热衷于捍卫自身的主权。 中国有可能借鉴美国的历史轨迹，先进行一定程度的领土扩张，然后再转变为全球秩序的维护者。 北京可能会首先利用当前准则相对薄弱的时期，来满足其领土野心，例如吞并台湾，并巩固其在南海和东海的岛礁及海洋权益主张。 但随后，它可能会转而寻求对领土征服行为施加某种限制——仍然允许对其他国家进行有限的干预，但会威胁对那些进行领土侵略的国家(尤其是在中国周边地区)采取经济或军事行动，以防止出现可能损害其经济和安全利益的混乱局面。 这种做法固然带有虚伪性，但主权准则本身就从来不乏虚伪之处;我们已经见证了美国一再进行的对外干预，而美国长期以来一直是这些准则的最重要捍卫者。

　　然而，任何削弱或扭曲现行反对领土征服准则的举动，都将不可避免地导致领土冲突的增加。 自二战以来，许多国家已经习惯并受益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所带来的相对稳定，以及这一秩序所维护的对领土主权的尊重。 如果当前对领土征服的限制持续减弱，我们很难准确预测这个体系会崩坏到何种程度。 但一旦这项准则彻底消失，无论是弱国还是强国，都一定会怀念它的存在。

　　作者简介：塔尼莎·M·法扎勒 (TANISHA M. FAZAL) 是明尼苏达大学政治学 Arleen C. Carlson 讲席教授，著有《国家之死：征服、占领和吞并的政治与地理》(State Death: The Politics and Geography of Conquest, Occupation, and Annexation) 一书。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禁止以武力征服领土的国际准则，曾是1945年后国际秩序的基石，但如今这根基石正面临瓦解。俄罗斯2022年入侵乌克兰无疑是近期对这一禁令最令人震惊的践踏——尤其令人发指的是，俄罗斯企图吞并一个主权完整的国家。然而，一旦莫斯科最终侵占乌克兰部分领土，特别是如果这种领土变更获得国际社会某种程度的承认，其他强国效仿征服战争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各国对禁止武力夺取他国领土的规则，从未做到完全遵守。这项规则源于《联合国宪章》，旨在应对二战期间纳粹德国吞并他国的行径。但直至最近，这项规则还总体上得到普遍遵循。1982年，阿根廷入侵福克兰群岛，在英国军队的果断反击和联合国安理会决议的推动下，迅速被驱逐出去。1990年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后，由美国领导、联合国授权的国际联盟介入，恢复了科威特的主权。然而，当俄罗斯在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时，外部力量未能完全捍卫这项准则的有效性。虽然许多国家提出抗议，但克里米亚被俄罗斯吞并已成既定事实。这一次，面对俄罗斯的全面入侵，世界各国的反应更加复杂微妙，这清晰地表明，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效力正在减弱。

2024 年 4 月，乌克兰顿涅茨克地区前线战壕附近

　　准则的消亡是一个渐进的过程。至少在目前，像俄罗斯2022年这样大规模、明目张胆的领土掠夺行为可能仍然是少数。但随着侵略者或多或少地逃脱惩罚，各国可能会越来越多地在存在争议的模糊地带，对领土主张采取行动——这些区域最不易引发强烈的国际反弹。这些小规模的侵略行为，可能对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造成最大的破坏。随着这类事件的增多，维系国际体系的更大范围的规则和机构网络，可能会开始瓦解。尽管这并非不可避免，但准则的消亡将使世界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国际关系准则还管用吗？

　　判断国际关系准则是否管用，需要观察各国对违反行为的反应，包括实际行动和公开表态。俄罗斯2022年2月入侵乌克兰后，许多国家立即站出来捍卫禁止领土征服的原则。但此后几年，这种最初的强烈愤慨已逐渐变得低调。尽管欧盟、美国及其盟友对俄罗斯实施了严厉且持续的制裁，但许多国家仍然与莫斯科保持着正常的往来。而未来，在特朗普政府领导下的美国，是否还会继续积极参与制裁体系，也变得充满不确定性。

　　关于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全球舆论的看法日趋分化。欧洲民众普遍支持乌克兰抵抗俄罗斯的入侵——他们担心俄罗斯的下一步目标可能是其他欧洲国家，因此，维护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与他们的切身利益息息相关。但即便在欧洲，要求战斗到乌克兰完全收复失地的呼声，也可能正在减弱。在美国，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已经表示，他对乌克兰生存的决心远不如他的前任乔·拜登，因此，美国国内对乌克兰局势以及维护主权准则的担忧，远不如欧洲那样突出。最近的民意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美国人，特别是共和党人，倾向于结束乌克兰战争，即使这意味着乌克兰需要割让领土给俄罗斯。

　　西方以外的许多国家，最初也对俄罗斯2022年的入侵感到震惊。时任肯尼亚驻联合国大使马丁·基马尼，在俄罗斯2022年2月入侵前几天，在联合国安理会会议上发表讲话，谴责“收复故土论和扩张主义”，以及“在强国无情的攻击下”国际准则的衰落。但全球南方许多评论家也批评欧洲和美国在执行准则时，带有明显的选择性;许多反对俄罗斯侵略乌克兰的西方国家，在不久的过去也曾侵犯过他国主权，例如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或者对其他违反国际法的行为视而不见，例如他们对以色列在加沙战争中的支持。对各种侵犯主权行为(不仅仅是领土征服)的不一致反应，可能会破坏所有这些相互关联的准则。毕竟，当准则无法约束强国为所欲为时，它们的效力也就荡然无存了。

　　尽管如此，各国在违反领土征服准则时，仍然会感到有义务援引这一准则，这一事实表明，该准则仍然具有一定的约束力。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辩称，乌克兰不是一个真正的国家，以此暗示该禁令不适用于乌克兰。同样，中国声称台湾自古以来就是中国的一部分，以色列则不承认巴勒斯坦建国。卢旺达总统保罗·卡加梅利用M23叛军组织作为幌子，入侵刚果民主共和国的领土，同时坚称卢旺达并未参与冲突，其行动纯粹是出于自卫。委内瑞拉在2023年就吞并圭亚那领土举行的全民公投中，援引了数十年前的国际协议来为其主张辩护，同时无视国际法院近期驳回其主张的其他裁决。甚至特朗普关于美国购买格陵兰岛、重新谈判巴拿马运河权利、夺取加沙地带进行开发以及让加拿大成为美国第51个州的言论，似乎也更倾向于商业交易而非武力胁迫。但特朗普拒绝排除使用武力的可能性，以及美国在最近的G-7决议和联合国投票中，拒绝将俄罗斯明确定义为乌克兰侵略者，都是令人担忧的错误信号。如果各国不再援引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或者不再以至少表面上表示对其尊重的方式来为其行动辩解，那么这项准则将名存实亡。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大胆、更频繁的领土侵略行为。

　　秩序的崩坏

　　在国家边缘地带进行蚕食，可能比试图一口吞下整个国家，对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更具破坏性。对比一下国际社会对俄罗斯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和2022年全面入侵乌克兰的反应。两者显然都违反了准则。2014年，世界的反应相对温和：原则上谴责了这次占领，但除了制裁之外，几乎没有对俄罗斯进行实质性的反制，甚至在今天，也很少有人期望能达成将克里米亚归还乌克兰的协议。这种对有限但仍然是公然的领土征服行为的“正常化”，可能为莫斯科2022年的全面入侵埋下了伏笔。在2022年的全面入侵中，世界的反应更为强烈，正是因为俄罗斯的野心扩展到了整个国家——这显然是对准则的公然、无可辩驳的践踏。现在设想一个反事实的情景，即俄罗斯在2022年只攻击了乌克兰的顿巴斯地区。就领土控制而言，结果可能与全面战争的结果相差无几，俄罗斯最终将控制顿巴斯地区，而乌克兰则以残缺的形式苟延残喘。但莫斯科这种规模较小的领土掠夺，可能不会引发如此强烈的国际反弹。如果准则的强度仅仅取决于世界对侵略的反应，那么俄罗斯的有限入侵，将使反对征服的准则走上一条更加隐蔽但更加确定的衰落之路。

　　即便如此，任何将乌克兰领土转让给俄罗斯的行为，都将进一步助长领土征服的“正常化”。如果这种转让是非官方的，那么危害尚可控制，冻结的冲突将使乌克兰东部的地位，类似于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这两个地区由俄罗斯控制，但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仍然承认它们是格鲁吉亚的一部分。然而，领土转让同样有可能获得至少某种程度的国际认可。美国和俄罗斯达成一项将乌克兰排除在外的协议，甚至欧洲斡旋达成的停火协议，如果其中包含对独立乌克兰剩余部分的安全保障承诺，都可能有效地使乌克兰领土的分割合法化。强制性的领土转让不仅会被默许，甚至可能得到美国的认可，而美国曾是这项准则最坚定的倡导者之一。

　　一场战争的结果不会决定准则的命运，领土征服的全面复兴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换句话说，各国不太可能突然开始像俄罗斯在乌克兰那样，公然提出大规模的领土主张。但随着国际环境对领土主张变得更加宽容，修正主义国家可能会对较弱的目标采取小规模行动来试探底线。阿塞拜疆在2023年接管纳戈尔诺-卡拉巴赫，仅引起了全球的轻微反应，就是一个最新的例证。接下来，苏丹可能会觊觎并夺取埃塞俄比亚的阿姆哈拉地区。中国可能在南海和东海采取更强硬的姿态。委内瑞拉已经声称拥有圭亚那大片领土，它可能会采取更激进的行动来实现这些主张。巴勒斯坦领土、台湾、西撒哈拉和其他未被广泛承认为主权国家的地区，将尤其脆弱。更令人担忧的是，中国、印度和巴基斯坦等核武国家之间的边界冲突，可能会升级。

　　展望未来，如果反对征服的准则持续受到侵蚀，各国不再担心领土侵略会遭到重大报复，那么现在看来遥不可及或不切实际的威胁，可能会变成现实。缓冲国——地理位置上位于敌对国家之间的国家——尤其容易受到攻击。整个二十世纪中叶，波兰曾被大国之间的战争反复蹂躏和瓜分。今天，其他前苏联卫星国或社会主义共和国，夹在北约和寻求复仇的俄罗斯之间，可能面临与乌克兰类似的命运。如果中俄关系恶化，蒙古也可能面临危险，因为它的两个强大邻国，都无法保证对方不会率先采取行动，吞并这片分隔两国的土地。尼泊尔和不丹同样身处中国和印度之间的危险地带。科威特可能再次面临威胁，因为它地处地区宿敌伊朗和沙特阿拉伯之间。

　　与之相关的国际准则也可能开始削弱。如果领土征服再次成为选项，各国将更不可能尊重主权的其他方面，例如海洋权益。当小岛国在其专属经济区内，主张拥有捕鱼权和矿产开采权时，区域内的其他国家可能会直接无视它们的主张。强权即公理的时代可能重现。从干预选举到政权更迭，侵犯政治主权的行为，不仅会变得更加频繁，而且会更加肆无忌惮。这类侵犯行为一直存在，但国际准则在一定程度上对其起到了约束作用，并为弱国提供了一些寻求补救的途径。如果强者不再尊重规则，他们将破坏社会对针对机构、土地和人民的暴力行为的限制。

　　反对领土征服准则的瓦解，甚至可能促使建立在主权国家关系基础上的国际体系，发生更广泛的转变。主权面临的一些挑战已经迫在眉睫，例如气候变化对小岛国构成的生存威胁，以及科技公司承担了曾经只属于政府的通讯、外交和军事职能。领土征服的回归，无疑将加剧这些压力。如果一个受到侵略威胁的国家的生存能力都变得岌岌可危，那么该国达成安全和经济协议的能力也会随之下降。如果国家主权普遍变得动荡不安，那么支撑全球化秩序的开放市场将如何运作，也将变得难以预测。此外，征服从根本上与民主制度是水火不容的。如果失去了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自由国际秩序的许多原则都将难以维系。或许，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混乱局面的到来无可避免？

　　在过去80年中，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支撑了美国的霸权地位，维护了国际体系的相对稳定，使美国得以建立持久的盟友网络，并从基本不受冲突干扰的国际贸易中获益。但并非所有国家都从中获得了同等的利益。这项准则的基础本身也令人不安——其最坚定的拥护者，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殖民主义之后，将规则强加给世界其他国家。在殖民主义时代，他们随意地重新划分边界，而在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们又屡次无视自己制定的规则，侵犯较弱国家的主权。由于这项准则带来的扭曲激励，较弱国家也遭受了最大的损失。贪婪的领导人深知他们的边界基本上是安全的，因此可以将资源挪用于国内安全和镇压，同时肆意掠夺国库，从而为社会动荡、内战和国家失败埋下祸根。

　　然而，反对领土征服的准则，也确实抑制了伴随吞并战争而来的野蛮行径。正如政治学家亚历山大·唐斯 (Alexander Downes) 所指出的那样，被部署用于夺取领土的军队，往往也会以平民为目标。俄罗斯军队在乌克兰的暴行，以及阿塞拜疆军队在纳戈尔诺-卡拉巴赫进行的驱逐，都只是最新的例证。征服甚至可能演变成种族清洗，正如美国近期在以色列的支持下，提出的清空加沙地带，并将巴勒斯坦人口迁移到周边国家的提议所暗示的那样。从根本上讲，征服无视当地人民的意愿;西圭亚那人不希望成为委内瑞拉的一部分，就像乌克兰人不想并入俄罗斯一样。

　　这项准则的永久衰落——以及其消亡后可能出现的混乱局面——并非不可避免。 特朗普提出的美国购买格陵兰岛、开发加沙地带和重新谈判巴拿马运河权利的提议，这种更倾向于交易性质的领土观，不太可能完全取代现有的准则。 人们对故土的眷恋和民族主义等力量，拥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任何试图忽视这些因素的交易，都可能引发大规模的暴力反抗。

　　即使美国放弃其传统上的执行角色，其他受益于该准则所带来的相对和平的主要大国，也可以挺身而出。 例如，中国正是在战后国际秩序的制度框架下崛起的大国，一直以来都热衷于捍卫自身的主权。 中国有可能借鉴美国的历史轨迹，先进行一定程度的领土扩张，然后再转变为全球秩序的维护者。 北京可能会首先利用当前准则相对薄弱的时期，来满足其领土野心，例如吞并台湾，并巩固其在南海和东海的岛礁及海洋权益主张。 但随后，它可能会转而寻求对领土征服行为施加某种限制——仍然允许对其他国家进行有限的干预，但会威胁对那些进行领土侵略的国家(尤其是在中国周边地区)采取经济或军事行动，以防止出现可能损害其经济和安全利益的混乱局面。 这种做法固然带有虚伪性，但主权准则本身就从来不乏虚伪之处;我们已经见证了美国一再进行的对外干预，而美国长期以来一直是这些准则的最重要捍卫者。

　　然而，任何削弱或扭曲现行反对领土征服准则的举动，都将不可避免地导致领土冲突的增加。 自二战以来，许多国家已经习惯并受益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所带来的相对稳定，以及这一秩序所维护的对领土主权的尊重。 如果当前对领土征服的限制持续减弱，我们很难准确预测这个体系会崩坏到何种程度。 但一旦这项准则彻底消失，无论是弱国还是强国，都一定会怀念它的存在。

　　作者简介：塔尼莎·M·法扎勒 (TANISHA M. FAZAL) 是明尼苏达大学政治学 Arleen C. Carlson 讲席教授，著有《国家之死：征服、占领和吞并的政治与地理》(State Death: The Politics and Geography of Conquest, Occupation, and Annexation) 一书。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