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搬家纪事

 　　一年春天来京都赏樱，来得晚了些，一场大雨过后，处处只余花季尾声。一行人放弃前往寺院神社的游玩计划，在清寒中沿着鸭川一路向北游荡，过了出町柳的鸭川三角洲，河流便分为两条，各以东西朝着更北的山线而去。东边的一条名叫高野川，沿岸比市内稍加寒冷，樱花就也还没来得及散去，如大朵的绯云一般连绵于河堤。我和众人闲聊之余，瞥见一株巨大的樱树下有个女人在安然地等候公交车，河岸对面有人牵着狗悠然走过，当即对这安详静谧的场景惊叹一声：能将生活置于这样的地方，想必需要一定运气。

　　移居日本后，因为工作关系一直住在大阪。内心觉得它和大多数都市并无不同，公事而无趣，缺少人情世故，又无自然变迁。因此常常一有空就往京都跑，经过三年，直到今年春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不如搬到京都去吧。在京都买房也十分偶然，彼时一心想在出町柳的北边找个房间，后来竟在鸭川沿岸的公寓里，寻得那么一间空着的。那日去看房，打开阳台门大吃一惊：对面不正是那一年樱花树下的公交车站吗?这幢公寓建了大约三十年，外观近年来翻修过，看上去还算崭新，但内里仍保持着旧式和室结构，格局狭窄，需要大加改修。之后我又被带去看了另一间公寓，价格差不太多，十分崭新，拎包入住。从那崭新的公寓阳台望下去，只看见满目屋顶，电车轰隆驶过，我便知道自己开始怀念那看得见鸭川的房间，转身对做房屋中介的朋友笑道：“房子兴许和男人一样，一旦令人对未来有了想象，便不太好自拔。”心中的想象是春季樱花开时坐在客厅里工作，新绿的夏夜坐在阳台上喝酒，秋天沿岸便红了叶，冬日的清晨河上突然飘起小雪。

鸭川沿岸

　　此后是冗长的签约、贷款和过户一类的手续，在等待的日子里又去看过鸭川的公寓一两次。从出町柳车站走出来，在附近的以色列参观买一个牛油果三明治，再去便利店买一瓶麦茶，坐在正午时光的樱花树下吃着。初夏的河水尚浅，大约只到脚踝位置，细瘦的白鸟立于水中，不久后便受惊飞走，岸上几只不知从哪户人家飞来的鸽子却是不惧，比我更加悠闲地望着河面，河水里两条黑色的鲤鱼并排向着下游摇曳而去。和记忆中一样，鸭川岁月从来都是不变的悠闲。又一日试着过了桥去，发现人们手里拎着印了紫色图案的袋子经过，手里摇着团扇，才明白过来那日是下鸭古本纳凉祭的初日，去得早的已经收获满满地回来了，就也跟着人群一路往热闹去，原来到下鸭神社竟只有5、6分钟的步行距离。再往后，就得知河的对岸，大约不到300米处的一间院子，就是谷崎润一郎曾经住过的潺湲亭。

 　　一年春天来京都赏樱，来得晚了些，一场大雨过后，处处只余花季尾声。一行人放弃前往寺院神社的游玩计划，在清寒中沿着鸭川一路向北游荡，过了出町柳的鸭川三角洲，河流便分为两条，各以东西朝着更北的山线而去。东边的一条名叫高野川，沿岸比市内稍加寒冷，樱花就也还没来得及散去，如大朵的绯云一般连绵于河堤。我和众人闲聊之余，瞥见一株巨大的樱树下有个女人在安然地等候公交车，河岸对面有人牵着狗悠然走过，当即对这安详静谧的场景惊叹一声：能将生活置于这样的地方，想必需要一定运气。

　　移居日本后，因为工作关系一直住在大阪。内心觉得它和大多数都市并无不同，公事而无趣，缺少人情世故，又无自然变迁。因此常常一有空就往京都跑，经过三年，直到今年春天才终于下定决心：不如搬到京都去吧。在京都买房也十分偶然，彼时一心想在出町柳的北边找个房间，后来竟在鸭川沿岸的公寓里，寻得那么一间空着的。那日去看房，打开阳台门大吃一惊：对面不正是那一年樱花树下的公交车站吗?这幢公寓建了大约三十年，外观近年来翻修过，看上去还算崭新，但内里仍保持着旧式和室结构，格局狭窄，需要大加改修。之后我又被带去看了另一间公寓，价格差不太多，十分崭新，拎包入住。从那崭新的公寓阳台望下去，只看见满目屋顶，电车轰隆驶过，我便知道自己开始怀念那看得见鸭川的房间，转身对做房屋中介的朋友笑道：“房子兴许和男人一样，一旦令人对未来有了想象，便不太好自拔。”心中的想象是春季樱花开时坐在客厅里工作，新绿的夏夜坐在阳台上喝酒，秋天沿岸便红了叶，冬日的清晨河上突然飘起小雪。

鸭川沿岸

　　此后是冗长的签约、贷款和过户一类的手续，在等待的日子里又去看过鸭川的公寓一两次。从出町柳车站走出来，在附近的以色列参观买一个牛油果三明治，再去便利店买一瓶麦茶，坐在正午时光的樱花树下吃着。初夏的河水尚浅，大约只到脚踝位置，细瘦的白鸟立于水中，不久后便受惊飞走，岸上几只不知从哪户人家飞来的鸽子却是不惧，比我更加悠闲地望着河面，河水里两条黑色的鲤鱼并排向着下游摇曳而去。和记忆中一样，鸭川岁月从来都是不变的悠闲。又一日试着过了桥去，发现人们手里拎着印了紫色图案的袋子经过，手里摇着团扇，才明白过来那日是下鸭古本纳凉祭的初日，去得早的已经收获满满地回来了，就也跟着人群一路往热闹去，原来到下鸭神社竟只有5、6分钟的步行距离。再往后，就得知河的对岸，大约不到300米处的一间院子，就是谷崎润一郎曾经住过的潺湲亭。

　　搬家狂人谷崎润一郎一生换过40几次居所，鸭川附近的这间大宅子，容他渡过了从63岁到70岁之间的一段，7年的时间，排得上生涯前三的居住之久。谷崎在鸭川边完成了《润一郎新译源氏物语》，又创作了名为《少将滋干之母》和《钥匙》的小说，他对这处居所有着怎样的感情呢?搬离下鸭好几年后，他写了一部《梦之浮桥》，小说里那间“五位庵”即是潺湲亭的化身。他如此写道：“因为常有‘五位鹭’飞来院子，自祖父时就习惯把这宅邸称为‘五位庵’。夜鹭至今仍有飞来，虽然少有目睹，但‘嘎嘎’的啼声则常常耳闻。”又说此庵的价值不在房屋，而在于总共千坪的庭园里：“从东到南有套廊围绕，栏杆是勾栏式。南面有意避开阳光照射，棚架伸出到池面上，野木瓜一片茂盛，池水被它的叶子遮盖住了，水面延伸到勾栏边。倚栏眺望，池对面的林深处有瀑布落下，春天迎春花、秋天秋海棠，水流穿梭而过，少顷成潺潺溪流汇入池中。”一度也想去听听谷崎故居里的潺潺水声，细细打听才知道：旧宅早就买给了一家叫“日新电机”的企业，并不对外开放。所幸的是，当时贩卖条件之一是“希望它能保持原状”，所以尽管潺湲亭变成了“石村亭”，据说内里还是谷崎曾经居住的样子，成为了企业文化的一部分。谷崎润一郎在下鸭的生活不得而窥，我搬家之后，倒是偶遇过他说的那种五位鹭好几次，肥胖硕大，站立于鸭川水草丛中，有时候清晨打开阳台门，也能遥遥听见它们在鸭川上乱叫，果然是“嘎嘎”的声音，并不清脆婉转，却因此有了种和谷崎润一郎做了邻居的感觉，很是穿越。

鸭川居民五位鹭

鸭川边悠然的鸽子

 下鸭纳凉古本祭

　　搬到鸭川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拿到钥匙那天，站在楼下公交站拍照，一个老爷爷从我身边走过，突然又折回来，领着我往后走了几步，指着一个小型停车场的后方：“喏，拍那里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那东边的山上，有一个清晰的“大”字。哦，是大文字山，是京都的生活感。但那天之后并没能立即入住，要先交给装修公司，因为公寓有严格限制，譬如只有周一到周五能够施工，下午五点之前要结束，以此保证不影响左邻右舍的正常生活，加上中间又有几天盂兰盆节假期，前后需要三个月时间才能完成，开工之前要先去管理处递交申请，把搬运建材的走道上都铺好塑料纸，保证不损伤公共空间，又要跟左邻右舍都打一次招呼，都由装修公司的老板替我完成了。

　　这间京都小小的装修公司，老板尾方桑是广岛人，据说住得离我的公寓不远，大约只有5分钟步行距离。“这一带四处有树，因此夏季凉爽，不必太受古都盛夏的炎热之苦，但是到了冬天就惨了，气温比市内要低好几度，又是在河边，风一个劲呼呼地吹，阳台的玻璃门百分之百会结冰。”因此尾方桑也熟悉这一带环境，建议我：“不如把玻璃换成加厚的，地暖最好也装上。”我原本就对装修之事一窍不通，听闻此话便放心地把诸事都交给尾方桑，又拜托他帮忙在福冈一间家具工坊里订了家具。一天他便拿来一堆木头样本：“你不是喜欢木材吗，不如用这个在客厅里做一面木墙?钱就免了，反正是从前的工程剩下来的。”某日我感叹想要对着鸭川赏花喝酒，他便在阳台替我铺上了木地板，知道我在学习花道，就在玄关处打了个半圆形的木台，算是弥补了没有日式房间床之间的缺陷。

　　尾方桑每天用line把装修情况的照片发给我，开工了一个月，我才第一次去看了一眼。正是盂兰盆节放假时，开门就看见门上贴着装修注意事项，墙上挂着好几张装修进度表，具体到每一天的任务，哪一天送家具，哪一天休假。屋内干干净净，想必是每天都打扫，比我亲自参与效果更甚，如此便再也不去管装修的事情。

装修现场

　　九月初又去花道教室，闲聊间老师问起搬家之事，我表示对整理行李颇为头痛，在日本处理家具实在太过麻烦。“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之前看新闻说有个外国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迷你冰箱，就偷偷扔在了阪急电车的行李架上。”老师觉得这事儿很有些好笑，转念又慎重提醒我：“日本人容易患上搬家抑郁症，一定要多加小心啊。”回家上网一查，果然有种病叫做搬家抑郁症，大抵是告别旧生活的不舍和进入新环境的不安，整理行李的过度劳累和焦虑也是病源之一，“特别是平日里对事认真，担心性人格，完美主义的人，更容易患上搬家抑郁症。”

　　不久后又听刚搬家的朋友说找人拆空调花了2万日元，想起移动空调的工序，拆分组装家具的繁琐，竟然焦虑得失了眠。决定凡事不再亲力亲为，上网搜索从大阪到京都之间的搬家费用，跳出来数家公司，又有各种套餐，针对独居者的，针对老年人的，针对家族的……一一比较过去，最终选定了口碑最好的一家，我常常看见楼下有这家的货车停着，黄色车身上的熊猫十分显眼。当晚就在网上申请了报价书，日本人便是这里有趣，装修要做报价书尚可理解，原来搬家也是可以报价的。次日一早，搬家公司便来了电话，打听清楚具体从哪里搬到哪里，理想的时间是哪天，便约定了派工作人员过来实地考察。

　　两天后，搬家公司的池尾桑就带着一袋大米上门了，在房间里视察一圈，听了我的各种需求之后，便现场做起报价表来，更加有趣的是：日本人买菜不太能讲价，搬家却是可以现场砍价的。且不说讲价令我满意，在和池尾桑的闲聊中又涨了很多知识：例如搬家时间分为午前和午后两种，午前通常是在早上8点开始，午后则可以便宜两万日元，因为午后时间不固定，须视前一家搬家情况而定，风险比较大;又如三月到四月之间是搬家公司最繁忙的季节，因为毕业季和转职季都集中在这时，费用高达淡季的3倍之多;七八月也很忙，因为是暑假，很多有孩子的家族选择在这时搬家，月末年末惯例都很忙，但月初就很闲，常常会有折扣。

　　“对了，丁桑不能搭搬家公司的顺风车哦”，池尾桑提醒我，“日本对驾驶执照和车辆类型有严格要求，搬家公司的车辆只能载货，不能搭人。”又给我推荐了一个安心保险，不过1000日元，搬完之后工作人员会对空屋做简单打扫，一个月以内家具若是坏了，即便是自己弄坏的，也可以保修。

　　十月初的傍晚，按照约定好的时间，池尾桑推着一个小推车给我送来了搬家的纸箱。“这个是大箱子，这个是小箱子，这个是垫食器的包装纸，别忘记最后把箱子都用胶带封上。”叮咛我冰箱一定要在前一个晚上清空并且断掉电源，又给了我一本手册，上面详细地介绍了搬家需要注意的事项，尤其是打包行李的细节：用大号的箱子装书会非常沉重，因此最好装在小号的箱子里;衣服有专用的柜子，所以直接挂在衣柜里就好;食器不仅要包好，缝隙之间也要用包装纸填满，以达到缓冲的效果;几个大袋子专门用来捆包被褥，官网上有视频教人怎么打包。

　　这手册中还有一页是关于“开始新生活的必要手续”，模拟了搬家之际需要解决的各种问题，对我帮助巨大，几乎成了参考指南。重点事宜是在搬家前一周，需要电话联系水道、电气和煤气公司，确保在搬家当天停掉旧住所的一切事宜，并在新的住所开通。还需要联系电视公司、电话公司、生命保险公司和信用卡公司，告知更换地址。搬家之后，要在原居住地的市役所开迁出证明和在新居住地的市役所开迁入证明，进行新的印章登录，国民健康保险和国民年金的地址更换，还需要去新居住地附近的警察局更新驾照地址。

　　搬家当天，拆空调的人一大早便来了，工作人员是真的要细心把电梯都包好塑料纸，又在地板上铺上被褥，厚厚的好几层，不使和家具电器发生擦碰。几块很旧的毯子搁在地上，好奇地打听，搬家小哥在繁忙之中回答了我一句：“那个啊，是待会儿用来包装电视机的。”找日本人搬家是这样，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成了唯一碍事的那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里打扰别人工作。

搬家现场

　　日本的搬家公司不只负责搬家，也教些人情事故。这家搬家公司的官网上，有一个页面是教人入住新居之后如何跟左邻右舍打招呼，我从那上面得知：从前日本人的传统做法是向对面的三户人家和左右的隔壁邻居打招呼，如今因为都是在公寓楼里，选择哪几家上门拜访是个难题;打招呼的时间基本以搬家当天或次日为佳，但要避开深夜，太晚了会给人带来麻烦;上门拜访是要带上小礼物的，绝不可以太贵，这样会给对方带来压力，最佳价格是在500日元左右，以洗衣剂之类的实用品最佳。

　　“装修之前我已经去打过一次招呼了，左边那家经常没人，不用去也没关系。通常来说楼下的住户是最需要好好打招呼的，因为走来走去会对别人的生活造成影响，但刚巧你的楼下是活动室，也就省麻烦了。”装修完交房的时候，尾方桑也稍稍教了我一下：“右边住着两位老太太，应该是母女俩，这家就要好好打招呼。”搬家次日，我便乖乖按响了隔壁的门铃，表明来意，吉金老太太便招呼着更老的吉金老太太来开了门：“什么时候搬进来的啊?”

　　“昨天呢。装修的工事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以后也请多多关照呢。”这句话也是尾方桑教我的。

　　“没事没事，以后也请你多多关照啊。”两人站在玄关温柔地笑着对我说。

　　目送我离开之后，隔壁家的才关上，几分钟后我站在阳台上喝咖啡，听见隔壁传来聊天的声音。

　　“隔壁那位，是叫做丁桑?”是更老的吉金老太太的声音。

　　“是哟，是中国人。拿来的也是中国的红茶呢，什么时候试试吧。”年轻的吉金老太太说。

　　“什么时候试试吧。”

看得见鸭川的阳台

　　我站在阳台上，听着她们聊天就笑了起来。非常久违的生活感。这时我才意识到，搬到鸭川边上这件事，使我得到的绝不是一个自己的房间所带来的安全感，而是将京都那令我艳羡已久的生活感真正变成生活的一部分。那所谓的生活感，是此时听着吉金家的老太太在闲聊的感觉，有时候我也听见她们家电话响起，匆匆穿过客厅跑去接电话的脚步声。是还没入住之前，有一个雨天我去管理室递交入住申请，房间里弥漫着植物、泥土和河水的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是一个下过雨之后有味道的城市，嗅觉能在这个时候变得发达，但大阪，作为一个都市，永远只有人的味道，嗅觉是死亡的。在夏日午后的气息中，白色的邮政车停在楼下，一个男人走下来打开红色的邮筒，就是这个时刻，令人感叹一句：没关系，是生活啊。

　　和京都的生活是热恋期，恨不得朝夕相处，话虽如此，不过搬进来一周，我就又出门长途旅行了。再回来已经是三周后，信箱躺着两张明信片。那份搬家公司的新生活指南告诉我可以去邮局申请邮便物的转送，搬家后的一年之中会将邮件和快递转送到新地址，果然派上用场了，还是免费的。然而百密总有一疏，次日我去役所办理地址变更，被告知迁入手续规定在搬家后的两周内完成，“这里，写写为什么晚了”，工作人员指着一处空白栏，看我一脸茫然，“比如写工作太忙了之类。”于是我乖乖写上四个字：海外出张。

　　如此这般，就正式开始了作为鸭川居民的新生活。

　　作者原题为《不然你搬去鸭川啊》，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