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基尔·沙阿：新德里未能有效遏制伊斯兰堡，下一轮印巴冲突难以避免

　　印巴两国达成脆弱的停火协议已近两周，但双方对于停火前发生的事件仍各执一词。印度指责巴基斯坦应对4月22日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发生的恐怖袭击负责，该袭击导致26人丧生;巴基斯坦则矢口否认。5月7日，印度对巴基斯坦境内与“虔诚军”(Lashkar-e-Taiba)和“穆罕默德军”(Jaish-e-Mohammed)等知名恐怖组织有关联的目标发动了报复性导弹打击;双方对这些打击的规模和战果说法不一。随后的导弹袭击引发了进一步的交火，据巴基斯坦和国际媒体报道，有印度战机被击落;而印度媒体则称是巴基斯坦战机被击落。无人机和导弹在两国边境上空呼啸穿梭，双方政府及官方媒体就目标命中、设施损毁和人员伤亡等情况各说各话。在美国高级官员敦促双方悬崖勒马后，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但即便如此，围绕此事的迷雾仍未散去：伊斯兰堡感谢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协助结束冲突，新德里方面却否认了任何调停行为。

在这次冲突中，印度使用“布拉莫斯”巡航导弹攻击了巴基斯坦基拉纳山核设施的一处周边配套设施。

　　尽管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一些后果已昭然若揭。近期的战事表明，印巴之间周期性的跨境争端已显著升级。与印度过去有限的惩罚性打击不同，此次攻势已深入巴基斯坦腹地。印度的“辛多尔行动”不仅覆盖了巴控克什米尔地区，更进一步延伸至巴基斯坦腹地旁遮普省，最终打击的目标不仅包括武装组织设施，还涉及空军基地等军事目标。近几十年来，双方的战斗大多局限于克什米尔争议地区周边的边境地带。而今年5月，巴基斯坦的主要城市以及印度北部的诸多大城市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印度政府希望通过此次袭击，向国内急于就克什米尔恐袭寻求报复的民众展示强硬姿态。但通过深入巴基斯坦境内并打击广泛目标，印度也意图重塑威慑，阻止巴基斯坦军方支持在印度境内活动的武装组织。然而，印度的这一努力恐怕要落空。新德里非但未能威慑对手，反而招致报复，并最终提升了巴基斯坦军方的声望和国内支持率。吊诡的是，印度的报复行动反而为巴基斯坦军队带来了近几十年来最大的象征性胜利。但这既无助于阻止伊斯兰堡利用代理人战争牵制新德里，也难以避免这两个核大国之间未来爆发冲突。

　　冲突何以升级

　　巴基斯坦军方长期以来一直利用代理人组织对抗印度。一个与“虔诚军”有关联的组织声称对4月份印控克什米尔帕哈尔加姆的屠杀事件负责，而“虔诚军”正是2008年孟买血腥袭击事件的幕后黑手。巴基斯坦否认与此事有任何牵连，但这并未说服印度。袭击发生后不久，印度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举措，单方面中止了《印度河水条约》。该条约于1960年由世界银行斡旋达成，旨在管理对巴基斯坦水电、灌溉和农业至关重要的水资源。这份条约曾历经两国多次战争与军事对峙而未曾动摇，如今却已名存实亡。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领导的政府最终将这一外交施压与对巴基斯坦境内一系列目标的军事打击相结合。印度或许希望这些举措能够平息国内对帕哈尔加姆事件的怒火，同时避免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但新德里方面显然失算了。

　　印度官员低估了巴基斯坦军方向印度及其国内民众展示其战备状态和决心的迫切性。据巴基斯坦和国际媒体报道，巴基斯坦的中国产战机和防空系统击落了数架印度战斗机，其中包括一架法国制造的“阵风”战斗机。这对伊斯兰堡而言，是一次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胜利。这也促使巴基斯坦利用一系列无人机和导弹袭击来检验印度的防空能力。此外，这次事件暴露了印度所谓空中优势的局限性，重振了巴基斯坦军方的信心——即尽管印度拥有常规军事优势，巴基斯坦仍能在有限冲突中占据上风。

　　此次危机发生之际，正值巴基斯坦军队及其领导人阿西姆·穆尼尔将军的公众形象跌入谷底之时。而这场冲突却帮助军队重塑了其在国内的合法性。此前，穆尼尔因镇压前总理、民望颇高的伊姆兰·汗领导的巴基斯坦正义运动党(PTI)而面临强烈反对。2023年5月，军方以出于政治动机的腐败指控将伊姆兰·汗投入监狱;在其支持者袭击军事设施后，将他们送上军事法庭;并在2024年2月的议会选举中公然干预，以巩固PTI主要竞争对手的权力。该国岌岌可危的经济形势加剧了这种政治分歧;巴基斯坦在2023年濒临债务违约，当时的通货膨胀率高达38%。经济焦虑进一步催化了政治异议。2024年11月，巴基斯坦军队强行镇压了正义运动党在伊斯兰堡的游行，但该党国内外的支持者在社交媒体上对穆尼尔发起了不懈的舆论攻势，军方称之为“数字恐怖主义”。

　　目前，这种压力有所缓解。在国内民众看来，军方成功地将自己塑造为保家卫国、抵御印度侵略的胜利者形象。盖洛普巴基斯坦的民意调查显示，96%的巴基斯坦人认为他们的国家在最近的冲突中取得了胜利。军方呼吁民族团结的声音暂时盖过了公众对政治压迫和国家深重经济困境的担忧。穆尼尔在与印度的对抗中地位得到巩固。为表彰他在“击败敌人”中所展现的领导才能，该国名义上的文官政府已将穆尼尔擢升至最高军衔——陆军元帅，使他成为继穆罕默德·阿尤布·汗(一位在1958年军事政变后统治巴基斯坦十年的将军)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军官。

　　对印度而言，更为不利的是，其重塑威慑的尝试事与愿违。新德里希望通过经济胁迫和惩罚性回应来阻止巴基斯坦参与代理人战争。然而，最近的敌对行动很可能适得其反。印度对穆里德克和巴哈瓦尔布尔武装分子据点的袭击，并未对巴基斯坦的“圣战”基础设施造成实质性破坏。军方控制的三军情报局(巴基斯坦最重要的情报机构)有充足的时间将其核心资产转移至安全地带。无论如何，策划和发动针对印度的恐怖袭击并不依赖于易受敌方火力攻击的固定设施。巴基斯坦依然保有利用恐怖主义扰乱印度的能力。

　　事实上，印度的袭击非但没有震慑巴基斯坦军方，反而可能让巴基斯坦的将军们觉得他们的挑衅策略正在奏效。巴基斯坦军方在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统治着国家，并长期利用与印度的敌对关系来转移国内对其自身缺陷的注意力。例如，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军方指责新德里支持死灰复燃的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一个与巴基斯坦交战的武装组织)以及西南部俾路支省的分裂主义分子——印度则否认了所有这些指控。即使与前任相比，穆尼尔对印度的态度也明显更为强硬。在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发生前不到一周，他在伊斯兰堡的一次会议上援引了“两国论”——即巴基斯坦的建国理念，认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是两个截然不同且根本无法相容的文明。用他的话说：“我们的宗教不同，我们的文化不同，我们的追求也不同。”他将巴基斯坦描述为一个“强硬国家”，并誓言将继续支持克什米尔人反抗印度占领的“英勇斗争”。

　　包括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在内的许多印度人，将穆尼尔的敌对姿态解读为其个人“宗教偏执”的体现。但他的言论和后续行动也反映了军队作为一个机构的固有立场。尽管这位将军个人持保守观点，但巴基斯坦军官们已融入了一种将印度视为不可调和的敌对邻国的组织文化。巴基斯坦持续对印度发动非对称战争，充分证明了机构的惯性思维和利益诉求比军队最高指挥官的个人特质更为重要。(穆尼尔的前任卡马尔·巴杰瓦被认为对印度态度相对温和，但即便在他任内，也发生了2019年2月“穆罕默德军”对普尔瓦马发动的袭击，造成40名印度准军事人员死亡，并引发印度对巴基斯坦领土的空袭。)最近的冲突并未动摇这些固有观念。事实上，巴基斯坦的将军们不会改弦更张。

　　冲突失控的阴影

　　尽管核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两个邻国之间的任何冲突，但巴基斯坦的将军们依然我行我素。印度自1998年核试验以来一直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但近年来，印度高级官员表示，该国的核克制并非铁板一块，未来可能会重新审视这一政策。作为南亚地区常规力量相对较弱的一方，巴基斯坦没有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相反，它保留了在面临迫在眉睫的失败或印度造成其重大领土损失时首先发动核打击的权利。2004年，印度宣布其“冷启动”理论，即通过快速常规入侵占领巴基斯坦领土以惩罚跨境恐怖主义，此后，巴基斯坦进一步降低了核门槛，威胁要对其领土上的印度军队动用战术核武器。

　　因此，巴基斯坦热衷于核威慑姿态也就不足为奇了。令新德里懊恼的是，伊斯兰堡在此前与印度的对峙中，成功地利用了核战争的幽灵，促使美国及时介入。例如，据时任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称，在2019年的一场危机中，印度告知美国巴基斯坦正准备部署核武器，双方险些爆发核交火。这一威胁引发了美国紧张的外交斡旋，最终促成被俘的印度战机飞行员获释回国，为双方提供了一个台阶。

　　在这一轮暴力冲突中，巴基斯坦同样打出了“核牌”。在印度发起报复性打击之前，巴基斯坦国防部长赫瓦贾·阿西夫于4月底警告世界，如果“我们的生存受到直接威胁”，巴基斯坦将考虑使用核武器。在印度袭击了巴基斯坦关键的空军基地，包括位于战略要地努尔汗(靠近巴基斯坦陆军总部和国家核指挥中心)的基地后，巴基斯坦并未立即采取常规报复措施，而是由总理夏巴兹·谢里夫迅速召集国家指挥局(负责监督国家核武库并授权使用核武器)召开紧急会议，向印度以及所有相关国家发出了精心策划的信号。莫迪警告说，巴基斯坦的“核讹诈”不会阻止印度打击其境内的恐怖分子庇护所，但核武威胁足以引起华盛顿的警觉，促使其介入斡旋。事实上，特朗普声称，他的政府不仅促成了停火，还阻止了一场“核冲突”。

　　对于此次对抗，一种乐观的看法是，双方都采取了适当且有节制的报复措施，没有过度扩张。换言之，这两个对手都不愿冒核战争的灾难性风险，并通过邀请美国调解，及时找到了化解危机的途径。(诚然，印度否认美国在促成停火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表态反映了新德里坚持认为其与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冲突纯属双边问题，无需“国际化”。)

　　虽然危机并未升级到核层面，但其迅速升级暴露了拥核带来的悖论效应。核威慑可以降低爆发全面常规战争的可能性，但也可能为小规模冲突(包括边境摩擦和恐怖主义)提供滋生的空间，从而加剧不稳定。换句话说，拥有核武器可能刺激了那些在模糊的核门槛边缘试探的危险对抗。悲观主义者有理由指出这种动态可能造成的危险后果。随着军队使用不断发展的新型武器库打击更广泛的目标，发生灾难的可能性也在不断上升。无论印巴两国领导人多么理性，在缺乏可靠的危机沟通渠道的情况下，误判或误解的风险都会使未来的每一次冲突都更加凶险。

　　相互指责与未来隐忧

　　停火绝不意味着持久和平。双方都有理由宣称胜利，这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缓和紧张局势。巴基斯坦军方可以夸耀自己成功制衡了印度的常规力量，重新引发了国际社会对克什米尔争端的关注，并在印度谋求大国地位、试图摆脱这一区域竞争包袱之际，再次将印度与巴基斯坦捆绑在一起。而莫迪则在其印度民族主义支持者中强化了他自诩的“守夜人”(chowkidar)形象，并强调其对巴基斯坦境内已知武装分子据点实施了精准打击。

　　然而，虚假信息和无人机这两个新因素，为未来的对峙增添了难以预测的危险性。尽管巴基斯坦媒体在报道危机时难以做到客观公正，但印度电视新闻频道却通过编造或夸大谎言，将战争恐慌推向了新的高潮，这些谎言包括袭击卡拉奇港口和所谓占领巴基斯坦城市等。在缺乏直接沟通的情况下，这些相互竞争的沙文主义媒体叙事进一步加剧了紧张局势。

　　武装无人机的引入为冲突开辟了新的战线。随着危机的展开，双方发射的“巡飞弹”(自杀式无人机)编队在公众中引发了普遍的恐慌和恐惧。无人机技术可能会对未来危机的升级和克制方式产生影响。印度和巴基斯坦可以更轻易地部署无人机来加剧紧张局势，而无需承担使用有人驾驶飞机所带来的政治和军事风险。诚然，拦截或摧毁无人机的行为，其升级风险可能低于击落常规战机。但大量使用无人机会扩大未来冲突的范围，进而增加局势升级的可能性。

　　尽管达成了停火，新德里方面仍坚称其只是暂停了攻势，随时可能为报复未来的跨境恐怖主义事件而恢复袭击。任何一次恐怖袭击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报复与反报复，从而破坏地区稳定。目前，印度决策者可能仍然认为，由于预估的代价较高，巴基斯坦军方至少暂时不敢采取进一步的冒险行动。但巴基斯坦的将军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在这场危机中变得更加强大，对抗印度的立场也更加坚定，其国内地位得到巩固，战场声誉也得到提升。但凡头脑清醒的决策者都会力避发动代理人战争，因为巴基斯坦既无法承受与经济和军事实力远超自己的对手进行反复对抗，也无法承担核升级的风险。印度在追求大国地位时，也不应期望与巴基斯坦发生持久冲突。但只要一方仍然认为攻击另一方有利可图，任何暴力冲突的缓和都可能只是暂时的。

　　作者简介：阿基尔·沙阿是乔治城大学沃尔什外交学院的兼职副教授。他著有《军队与民主：巴基斯坦的军事政治》。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印巴两国达成脆弱的停火协议已近两周，但双方对于停火前发生的事件仍各执一词。印度指责巴基斯坦应对4月22日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发生的恐怖袭击负责，该袭击导致26人丧生;巴基斯坦则矢口否认。5月7日，印度对巴基斯坦境内与“虔诚军”(Lashkar-e-Taiba)和“穆罕默德军”(Jaish-e-Mohammed)等知名恐怖组织有关联的目标发动了报复性导弹打击;双方对这些打击的规模和战果说法不一。随后的导弹袭击引发了进一步的交火，据巴基斯坦和国际媒体报道，有印度战机被击落;而印度媒体则称是巴基斯坦战机被击落。无人机和导弹在两国边境上空呼啸穿梭，双方政府及官方媒体就目标命中、设施损毁和人员伤亡等情况各说各话。在美国高级官员敦促双方悬崖勒马后，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但即便如此，围绕此事的迷雾仍未散去：伊斯兰堡感谢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协助结束冲突，新德里方面却否认了任何调停行为。

在这次冲突中，印度使用“布拉莫斯”巡航导弹攻击了巴基斯坦基拉纳山核设施的一处周边配套设施。

　　尽管硝烟尚未完全散尽，一些后果已昭然若揭。近期的战事表明，印巴之间周期性的跨境争端已显著升级。与印度过去有限的惩罚性打击不同，此次攻势已深入巴基斯坦腹地。印度的“辛多尔行动”不仅覆盖了巴控克什米尔地区，更进一步延伸至巴基斯坦腹地旁遮普省，最终打击的目标不仅包括武装组织设施，还涉及空军基地等军事目标。近几十年来，双方的战斗大多局限于克什米尔争议地区周边的边境地带。而今年5月，巴基斯坦的主要城市以及印度北部的诸多大城市都进入了高度戒备状态。

　　印度政府希望通过此次袭击，向国内急于就克什米尔恐袭寻求报复的民众展示强硬姿态。但通过深入巴基斯坦境内并打击广泛目标，印度也意图重塑威慑，阻止巴基斯坦军方支持在印度境内活动的武装组织。然而，印度的这一努力恐怕要落空。新德里非但未能威慑对手，反而招致报复，并最终提升了巴基斯坦军方的声望和国内支持率。吊诡的是，印度的报复行动反而为巴基斯坦军队带来了近几十年来最大的象征性胜利。但这既无助于阻止伊斯兰堡利用代理人战争牵制新德里，也难以避免这两个核大国之间未来爆发冲突。

　　冲突何以升级

　　巴基斯坦军方长期以来一直利用代理人组织对抗印度。一个与“虔诚军”有关联的组织声称对4月份印控克什米尔帕哈尔加姆的屠杀事件负责，而“虔诚军”正是2008年孟买血腥袭击事件的幕后黑手。巴基斯坦否认与此事有任何牵连，但这并未说服印度。袭击发生后不久，印度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举措，单方面中止了《印度河水条约》。该条约于1960年由世界银行斡旋达成，旨在管理对巴基斯坦水电、灌溉和农业至关重要的水资源。这份条约曾历经两国多次战争与军事对峙而未曾动摇，如今却已名存实亡。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领导的政府最终将这一外交施压与对巴基斯坦境内一系列目标的军事打击相结合。印度或许希望这些举措能够平息国内对帕哈尔加姆事件的怒火，同时避免引发更大规模的冲突。但新德里方面显然失算了。

　　印度官员低估了巴基斯坦军方向印度及其国内民众展示其战备状态和决心的迫切性。据巴基斯坦和国际媒体报道，巴基斯坦的中国产战机和防空系统击落了数架印度战斗机，其中包括一架法国制造的“阵风”战斗机。这对伊斯兰堡而言，是一次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胜利。这也促使巴基斯坦利用一系列无人机和导弹袭击来检验印度的防空能力。此外，这次事件暴露了印度所谓空中优势的局限性，重振了巴基斯坦军方的信心——即尽管印度拥有常规军事优势，巴基斯坦仍能在有限冲突中占据上风。

　　此次危机发生之际，正值巴基斯坦军队及其领导人阿西姆·穆尼尔将军的公众形象跌入谷底之时。而这场冲突却帮助军队重塑了其在国内的合法性。此前，穆尼尔因镇压前总理、民望颇高的伊姆兰·汗领导的巴基斯坦正义运动党(PTI)而面临强烈反对。2023年5月，军方以出于政治动机的腐败指控将伊姆兰·汗投入监狱;在其支持者袭击军事设施后，将他们送上军事法庭;并在2024年2月的议会选举中公然干预，以巩固PTI主要竞争对手的权力。该国岌岌可危的经济形势加剧了这种政治分歧;巴基斯坦在2023年濒临债务违约，当时的通货膨胀率高达38%。经济焦虑进一步催化了政治异议。2024年11月，巴基斯坦军队强行镇压了正义运动党在伊斯兰堡的游行，但该党国内外的支持者在社交媒体上对穆尼尔发起了不懈的舆论攻势，军方称之为“数字恐怖主义”。

　　目前，这种压力有所缓解。在国内民众看来，军方成功地将自己塑造为保家卫国、抵御印度侵略的胜利者形象。盖洛普巴基斯坦的民意调查显示，96%的巴基斯坦人认为他们的国家在最近的冲突中取得了胜利。军方呼吁民族团结的声音暂时盖过了公众对政治压迫和国家深重经济困境的担忧。穆尼尔在与印度的对抗中地位得到巩固。为表彰他在“击败敌人”中所展现的领导才能，该国名义上的文官政府已将穆尼尔擢升至最高军衔——陆军元帅，使他成为继穆罕默德·阿尤布·汗(一位在1958年军事政变后统治巴基斯坦十年的将军)之后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军官。

　　对印度而言，更为不利的是，其重塑威慑的尝试事与愿违。新德里希望通过经济胁迫和惩罚性回应来阻止巴基斯坦参与代理人战争。然而，最近的敌对行动很可能适得其反。印度对穆里德克和巴哈瓦尔布尔武装分子据点的袭击，并未对巴基斯坦的“圣战”基础设施造成实质性破坏。军方控制的三军情报局(巴基斯坦最重要的情报机构)有充足的时间将其核心资产转移至安全地带。无论如何，策划和发动针对印度的恐怖袭击并不依赖于易受敌方火力攻击的固定设施。巴基斯坦依然保有利用恐怖主义扰乱印度的能力。

　　事实上，印度的袭击非但没有震慑巴基斯坦军方，反而可能让巴基斯坦的将军们觉得他们的挑衅策略正在奏效。巴基斯坦军方在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统治着国家，并长期利用与印度的敌对关系来转移国内对其自身缺陷的注意力。例如，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军方指责新德里支持死灰复燃的巴基斯坦塔利班运动(一个与巴基斯坦交战的武装组织)以及西南部俾路支省的分裂主义分子——印度则否认了所有这些指控。即使与前任相比，穆尼尔对印度的态度也明显更为强硬。在帕哈尔加姆袭击事件发生前不到一周，他在伊斯兰堡的一次会议上援引了“两国论”——即巴基斯坦的建国理念，认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是两个截然不同且根本无法相容的文明。用他的话说：“我们的宗教不同，我们的文化不同，我们的追求也不同。”他将巴基斯坦描述为一个“强硬国家”，并誓言将继续支持克什米尔人反抗印度占领的“英勇斗争”。

　　包括印度外交部长苏杰生在内的许多印度人，将穆尼尔的敌对姿态解读为其个人“宗教偏执”的体现。但他的言论和后续行动也反映了军队作为一个机构的固有立场。尽管这位将军个人持保守观点，但巴基斯坦军官们已融入了一种将印度视为不可调和的敌对邻国的组织文化。巴基斯坦持续对印度发动非对称战争，充分证明了机构的惯性思维和利益诉求比军队最高指挥官的个人特质更为重要。(穆尼尔的前任卡马尔·巴杰瓦被认为对印度态度相对温和，但即便在他任内，也发生了2019年2月“穆罕默德军”对普尔瓦马发动的袭击，造成40名印度准军事人员死亡，并引发印度对巴基斯坦领土的空袭。)最近的冲突并未动摇这些固有观念。事实上，巴基斯坦的将军们不会改弦更张。

　　冲突失控的阴影

　　尽管核战争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两个邻国之间的任何冲突，但巴基斯坦的将军们依然我行我素。印度自1998年核试验以来一直奉行“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但近年来，印度高级官员表示，该国的核克制并非铁板一块，未来可能会重新审视这一政策。作为南亚地区常规力量相对较弱的一方，巴基斯坦没有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相反，它保留了在面临迫在眉睫的失败或印度造成其重大领土损失时首先发动核打击的权利。2004年，印度宣布其“冷启动”理论，即通过快速常规入侵占领巴基斯坦领土以惩罚跨境恐怖主义，此后，巴基斯坦进一步降低了核门槛，威胁要对其领土上的印度军队动用战术核武器。

　　因此，巴基斯坦热衷于核威慑姿态也就不足为奇了。令新德里懊恼的是，伊斯兰堡在此前与印度的对峙中，成功地利用了核战争的幽灵，促使美国及时介入。例如，据时任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称，在2019年的一场危机中，印度告知美国巴基斯坦正准备部署核武器，双方险些爆发核交火。这一威胁引发了美国紧张的外交斡旋，最终促成被俘的印度战机飞行员获释回国，为双方提供了一个台阶。

　　在这一轮暴力冲突中，巴基斯坦同样打出了“核牌”。在印度发起报复性打击之前，巴基斯坦国防部长赫瓦贾·阿西夫于4月底警告世界，如果“我们的生存受到直接威胁”，巴基斯坦将考虑使用核武器。在印度袭击了巴基斯坦关键的空军基地，包括位于战略要地努尔汗(靠近巴基斯坦陆军总部和国家核指挥中心)的基地后，巴基斯坦并未立即采取常规报复措施，而是由总理夏巴兹·谢里夫迅速召集国家指挥局(负责监督国家核武库并授权使用核武器)召开紧急会议，向印度以及所有相关国家发出了精心策划的信号。莫迪警告说，巴基斯坦的“核讹诈”不会阻止印度打击其境内的恐怖分子庇护所，但核武威胁足以引起华盛顿的警觉，促使其介入斡旋。事实上，特朗普声称，他的政府不仅促成了停火，还阻止了一场“核冲突”。

　　对于此次对抗，一种乐观的看法是，双方都采取了适当且有节制的报复措施，没有过度扩张。换言之，这两个对手都不愿冒核战争的灾难性风险，并通过邀请美国调解，及时找到了化解危机的途径。(诚然，印度否认美国在促成停火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一表态反映了新德里坚持认为其与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的冲突纯属双边问题，无需“国际化”。)

　　虽然危机并未升级到核层面，但其迅速升级暴露了拥核带来的悖论效应。核威慑可以降低爆发全面常规战争的可能性，但也可能为小规模冲突(包括边境摩擦和恐怖主义)提供滋生的空间，从而加剧不稳定。换句话说，拥有核武器可能刺激了那些在模糊的核门槛边缘试探的危险对抗。悲观主义者有理由指出这种动态可能造成的危险后果。随着军队使用不断发展的新型武器库打击更广泛的目标，发生灾难的可能性也在不断上升。无论印巴两国领导人多么理性，在缺乏可靠的危机沟通渠道的情况下，误判或误解的风险都会使未来的每一次冲突都更加凶险。

　　相互指责与未来隐忧

　　停火绝不意味着持久和平。双方都有理由宣称胜利，这至少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缓和紧张局势。巴基斯坦军方可以夸耀自己成功制衡了印度的常规力量，重新引发了国际社会对克什米尔争端的关注，并在印度谋求大国地位、试图摆脱这一区域竞争包袱之际，再次将印度与巴基斯坦捆绑在一起。而莫迪则在其印度民族主义支持者中强化了他自诩的“守夜人”(chowkidar)形象，并强调其对巴基斯坦境内已知武装分子据点实施了精准打击。

　　然而，虚假信息和无人机这两个新因素，为未来的对峙增添了难以预测的危险性。尽管巴基斯坦媒体在报道危机时难以做到客观公正，但印度电视新闻频道却通过编造或夸大谎言，将战争恐慌推向了新的高潮，这些谎言包括袭击卡拉奇港口和所谓占领巴基斯坦城市等。在缺乏直接沟通的情况下，这些相互竞争的沙文主义媒体叙事进一步加剧了紧张局势。

　　武装无人机的引入为冲突开辟了新的战线。随着危机的展开，双方发射的“巡飞弹”(自杀式无人机)编队在公众中引发了普遍的恐慌和恐惧。无人机技术可能会对未来危机的升级和克制方式产生影响。印度和巴基斯坦可以更轻易地部署无人机来加剧紧张局势，而无需承担使用有人驾驶飞机所带来的政治和军事风险。诚然，拦截或摧毁无人机的行为，其升级风险可能低于击落常规战机。但大量使用无人机会扩大未来冲突的范围，进而增加局势升级的可能性。

　　尽管达成了停火，新德里方面仍坚称其只是暂停了攻势，随时可能为报复未来的跨境恐怖主义事件而恢复袭击。任何一次恐怖袭击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报复与反报复，从而破坏地区稳定。目前，印度决策者可能仍然认为，由于预估的代价较高，巴基斯坦军方至少暂时不敢采取进一步的冒险行动。但巴基斯坦的将军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在这场危机中变得更加强大，对抗印度的立场也更加坚定，其国内地位得到巩固，战场声誉也得到提升。但凡头脑清醒的决策者都会力避发动代理人战争，因为巴基斯坦既无法承受与经济和军事实力远超自己的对手进行反复对抗，也无法承担核升级的风险。印度在追求大国地位时，也不应期望与巴基斯坦发生持久冲突。但只要一方仍然认为攻击另一方有利可图，任何暴力冲突的缓和都可能只是暂时的。

　　作者简介：阿基尔·沙阿是乔治城大学沃尔什外交学院的兼职副教授。他著有《军队与民主：巴基斯坦的军事政治》。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