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穆德：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长期化，能使普京停下战争机器吗?

　　在过去六个月里，38个西方和亚洲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日益严厉的制裁。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这种施加给俄罗斯经济压力引起变化的速度在西方播下了对经济战可预期的前景的广泛乐观情绪。该战略的一位策划者被称赞为“刺穿了普京的‘防制裁’经济”。加上俄罗斯在战场上的挫败，制裁被吹捧为一种强有力的回应，增加了乌克兰获胜的几率——甚至增加了俄罗斯政权更迭的可能性。

2022年8月，德国罗斯托克，一艘美国油轮

　　但是，尽管“俄罗斯堡垒”被攻破，但到目前为止，它既没有崩溃，也没有投降。俄罗斯政府的资本管制和加息避免了金融危机和卢布的崩溃。在经历了最初的低迷之后，在中国、印度和其他亚洲国家增加采购的推动下，俄罗斯的石油生产和出口开始回升。在俄罗斯的核心地区，失业率一直保持在可控水平。俄罗斯的长期前景是非常可怕的经济停滞。但它并没有像许多人最初想象的那样立即带来灾难性后果：俄罗斯央行现在预测，经济衰退“时间会很长，但可能不那么严重”。

　　然而，如果西方对制裁最乐观的希望没有实现，那么相反的预测——制裁将给实施制裁的国家带来灾难性的不利后果——也会被证明是不准确的。有人警告说，制裁是西方的过度行为，将加速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地位的终结，并导致全球经济的普遍解体。事实证明，这种警告是错误的:美元如今比以前更加坚挺，贸易流动大体上保持稳定。

　　为了减少受美国制裁和利率政策的影响，巴西、中国、印度、土耳其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等国在双边贸易中越来越多地使用区域货币。然而，这几乎没有削弱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更广泛吸引力。此外，俄罗斯报复性减少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是一种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克里姆林宫的天然气禁运最终将鼓励能源多元化和转向可再生能源，加强而不是削弱欧洲的能源安全。

　　在俄罗斯对其军事入侵的期望和西方希望其经济制裁所能达到的效果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相似之处：双方都希望通过迅速、突然的打击来击败对手，使其立即崩溃。这显然都没有发生。事实上，无论是乌克兰最近在战场上的胜利，还是普京最终在俄罗斯的动员，都可能预示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俄罗斯和西方都进行了调整，并日益成为对方强硬经济武器的针对目标。最终，这场经济战争的代价将主要由全球较弱的南方经济体承担。缺乏缓冲——无论是战略商品储备、流动性还是贸易顺差——以适应制裁震荡的新世界的国家尤其脆弱。

　　任何进一步制裁措施的实施都必须具有更大的宏观经济远见

　　尽管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面对大规模制裁时成功避免了苏联式的崩溃，但俄罗斯经济遭受了严重损害，并且，这种状况很可能会持续更久。在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将面临经济停滞和日益与西方隔绝的局面。然而，这种社会经济状况的恶化是否会促使民众要求结束战争，或者更进一步促使他们的政府停止对乌克兰的持续侵略了，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从历史上看，当政治运动可以成为民众动员的工具时，制裁最有可能产生重大政策变化。但是，尽管最近发生了一些抗议活动，但多年来广泛的政治镇压减少了有效反对的可能性。或许我们能指望的最好结果是，经济匮乏最终将使普京的政权在物质上无力继续战争。

　　国内没有足够强大的反对派运动从外部制裁中受益，这解释了为什么几个经济规模远小于俄罗斯的国家——如白俄罗斯、古巴、朝鲜、叙利亚和委内瑞拉——在政治上对长期的经济压力几乎无动于衷。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其中几个国家过去或现在受到的制裁比俄罗斯现在受到的制裁更为广泛和严厉。与这些国家一样，很难想象目前对俄罗斯施压的行动会迅速结束。莫斯科的不妥协和乌克兰对胜利的自信追求意味着，如果俄罗斯不把被占领的领土归还给乌克兰——无论是通过武力还是通过谈判——经济限制可能仍然存在。

　　当然，这会对全球经济产生影响。最重要的是，它将进一步深化西方贸易和金融与俄罗斯的重新调整。对一个主要大宗商品出口国的制裁最初推高了能源、食品和金属价格。这些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最终会过去，但这个过程是痛苦和艰难的。随着美国的石油储备、澳大利亚的小麦和卡塔尔的天然气进入全球市场，新的供应来源开始出现。

　　当欧洲对俄罗斯能源出口制裁的实施速度明显低于预期时，石油和天然气价格的压力减轻了。通过降低大宗商品需求，中国经济放缓也帮助降低了通胀。七国集团(G7)政府通过对俄罗斯石油出口设定价格上限，而不是全面禁运，进一步安抚了市场。最终，在7月底，联合国和土耳其发起的一项粮食出口协议允许乌克兰出口粮食，减少了对全球粮食短缺的担忧。就连俄罗斯天然气禁运对欧洲电价的冲击效应似乎也已经过去了。制裁造成了经济波动;但这种冲击似乎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总而言之，世界经济的适应能力足以部分抵消一场旷日持久的经济战所造成的损害。然而，尽管对一个主要商品出口国实施制裁的后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但为减轻这些影响而采取的干预行动却是迟滞和随意的。展望未来，任何进一步制裁措施的实施都必须具有更大的宏观经济远见。这种谨慎是必不可少的，不仅是为了避免对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造成附带损害，而且也是为了维护已经对俄罗斯实施制裁的国家之间的政治团结。

　　对俄罗斯的经济包围远未完成

　　围绕这场战争的新闻报道和宣传叙事层出不穷，很难衡量西方制裁的总体影响。制裁的影响是政治和经济力量相互冲突的结果。考虑以下两个点。第一，俄罗斯坦克使用的微芯片是从洗衣机里拆下来的。第二，贸易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对俄罗斯的芯片出口同比增长241%。这两个事实提供了对制裁复杂而矛盾影响的重要洞察:一个显示了制裁对俄罗斯依赖进口的工业基础造成的巨大损害，而另一个反映了一个渐进、局部和艰难的调整及贸易转移过程。

　　鉴于对共同脆弱性的关注，人们很容易忘记，在经济战争中，资源的可替代性往往比预期的更强。现代工业经济通常包含一些可以用来应对冲击的缓冲带。这就是为什么欧洲遭受了俄罗斯天然气禁运的影响，但却能挺过来。事实上，世界经济中的“中立”集团是提供这些资源的关键。中国正在向俄罗斯出售汽车和电脑，但也在帮助欧洲各国政府获得更多的天然气，这表明在经济战中帮助双方都符合中国的实质利益。对俄罗斯的经济包围远未完成，未来这场战役将越来越多地依靠非西方国家的行动：中国，但也包括非洲国家、阿联酋、印度、印度尼西亚、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

　　然而，一些中立国缺乏适应新的地缘经济的韧性和能力。一个重要的例子是全球对液化天然气的争夺。由于欧洲国家已经购买了全球市场上的大部分可用供应，以补充它们的储存仓库，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被迫对两国合计3.85亿人口实行轮流停电，以节省电力。萨尔瓦多、埃及、加纳、斯里兰卡和突尼斯的公共财政也面临严重压力。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金融机构，以及20国集团各国政府，应该在未来几个月向这些国家提供援助，以避免经济和人道主义灾难。

　　针对俄罗斯的经济战争的波折提醒我们，不要过早或笼统地得出结论。如果这场战争很快结束，那将主要是因为乌克兰在战场上取得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胜利。基辅在战场上拥有莫斯科所缺乏的两大资产：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以及有关对手的准确情报。如果军事行动没有取得决定性的结果，制裁将成为俄罗斯和西方关系的一个近乎永久性特征。

　　当务之急是，西方政策制定者要为使用金融、技术和能源武器所引发的未来危机做好更好的准备。普鲁士陆军元帅赫尔穆特·冯·莫尔特克有句名言：没有任何作战计划能在与敌人第一次交火中保留下来。过去六个月的情况表明，这一点也适用于经济战：没有一种制裁战略能在其引发的第一次经济冲击之后确定地延续下去。

　　作者简介：尼古拉斯·穆德(Nicolas Mulder)，康奈尔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著有《经济武器：制裁在现代战争中的崛起》(Economic Weapon: The Rise of Sanctions as a Tool of Modern War)一书。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在过去六个月里，38个西方和亚洲国家对俄罗斯实施了日益严厉的制裁。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这种施加给俄罗斯经济压力引起变化的速度在西方播下了对经济战可预期的前景的广泛乐观情绪。该战略的一位策划者被称赞为“刺穿了普京的‘防制裁’经济”。加上俄罗斯在战场上的挫败，制裁被吹捧为一种强有力的回应，增加了乌克兰获胜的几率——甚至增加了俄罗斯政权更迭的可能性。

2022年8月，德国罗斯托克，一艘美国油轮

　　但是，尽管“俄罗斯堡垒”被攻破，但到目前为止，它既没有崩溃，也没有投降。俄罗斯政府的资本管制和加息避免了金融危机和卢布的崩溃。在经历了最初的低迷之后，在中国、印度和其他亚洲国家增加采购的推动下，俄罗斯的石油生产和出口开始回升。在俄罗斯的核心地区，失业率一直保持在可控水平。俄罗斯的长期前景是非常可怕的经济停滞。但它并没有像许多人最初想象的那样立即带来灾难性后果：俄罗斯央行现在预测，经济衰退“时间会很长，但可能不那么严重”。

　　然而，如果西方对制裁最乐观的希望没有实现，那么相反的预测——制裁将给实施制裁的国家带来灾难性的不利后果——也会被证明是不准确的。有人警告说，制裁是西方的过度行为，将加速美元作为世界储备货币的地位的终结，并导致全球经济的普遍解体。事实证明，这种警告是错误的:美元如今比以前更加坚挺，贸易流动大体上保持稳定。

　　为了减少受美国制裁和利率政策的影响，巴西、中国、印度、土耳其和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等国在双边贸易中越来越多地使用区域货币。然而，这几乎没有削弱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更广泛吸引力。此外，俄罗斯报复性减少对欧洲的天然气供应，是一种只能使用一次的武器。克里姆林宫的天然气禁运最终将鼓励能源多元化和转向可再生能源，加强而不是削弱欧洲的能源安全。

　　在俄罗斯对其军事入侵的期望和西方希望其经济制裁所能达到的效果之间，有一个明显的相似之处：双方都希望通过迅速、突然的打击来击败对手，使其立即崩溃。这显然都没有发生。事实上，无论是乌克兰最近在战场上的胜利，还是普京最终在俄罗斯的动员，都可能预示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俄罗斯和西方都进行了调整，并日益成为对方强硬经济武器的针对目标。最终，这场经济战争的代价将主要由全球较弱的南方经济体承担。缺乏缓冲——无论是战略商品储备、流动性还是贸易顺差——以适应制裁震荡的新世界的国家尤其脆弱。

　　任何进一步制裁措施的实施都必须具有更大的宏观经济远见

　　尽管俄罗斯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在面对大规模制裁时成功避免了苏联式的崩溃，但俄罗斯经济遭受了严重损害，并且，这种状况很可能会持续更久。在可预见的未来，俄罗斯将面临经济停滞和日益与西方隔绝的局面。然而，这种社会经济状况的恶化是否会促使民众要求结束战争，或者更进一步促使他们的政府停止对乌克兰的持续侵略了，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从历史上看，当政治运动可以成为民众动员的工具时，制裁最有可能产生重大政策变化。但是，尽管最近发生了一些抗议活动，但多年来广泛的政治镇压减少了有效反对的可能性。或许我们能指望的最好结果是，经济匮乏最终将使普京的政权在物质上无力继续战争。

　　国内没有足够强大的反对派运动从外部制裁中受益，这解释了为什么几个经济规模远小于俄罗斯的国家——如白俄罗斯、古巴、朝鲜、叙利亚和委内瑞拉——在政治上对长期的经济压力几乎无动于衷。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其中几个国家过去或现在受到的制裁比俄罗斯现在受到的制裁更为广泛和严厉。与这些国家一样，很难想象目前对俄罗斯施压的行动会迅速结束。莫斯科的不妥协和乌克兰对胜利的自信追求意味着，如果俄罗斯不把被占领的领土归还给乌克兰——无论是通过武力还是通过谈判——经济限制可能仍然存在。

　　当然，这会对全球经济产生影响。最重要的是，它将进一步深化西方贸易和金融与俄罗斯的重新调整。对一个主要大宗商品出口国的制裁最初推高了能源、食品和金属价格。这些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最终会过去，但这个过程是痛苦和艰难的。随着美国的石油储备、澳大利亚的小麦和卡塔尔的天然气进入全球市场，新的供应来源开始出现。

　　当欧洲对俄罗斯能源出口制裁的实施速度明显低于预期时，石油和天然气价格的压力减轻了。通过降低大宗商品需求，中国经济放缓也帮助降低了通胀。七国集团(G7)政府通过对俄罗斯石油出口设定价格上限，而不是全面禁运，进一步安抚了市场。最终，在7月底，联合国和土耳其发起的一项粮食出口协议允许乌克兰出口粮食，减少了对全球粮食短缺的担忧。就连俄罗斯天然气禁运对欧洲电价的冲击效应似乎也已经过去了。制裁造成了经济波动;但这种冲击似乎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总而言之，世界经济的适应能力足以部分抵消一场旷日持久的经济战所造成的损害。然而，尽管对一个主要商品出口国实施制裁的后果是完全可以预见的，但为减轻这些影响而采取的干预行动却是迟滞和随意的。展望未来，任何进一步制裁措施的实施都必须具有更大的宏观经济远见。这种谨慎是必不可少的，不仅是为了避免对非洲、亚洲和拉丁美洲造成附带损害，而且也是为了维护已经对俄罗斯实施制裁的国家之间的政治团结。

　　对俄罗斯的经济包围远未完成

　　围绕这场战争的新闻报道和宣传叙事层出不穷，很难衡量西方制裁的总体影响。制裁的影响是政治和经济力量相互冲突的结果。考虑以下两个点。第一，俄罗斯坦克使用的微芯片是从洗衣机里拆下来的。第二，贸易统计数据显示，中国对俄罗斯的芯片出口同比增长241%。这两个事实提供了对制裁复杂而矛盾影响的重要洞察:一个显示了制裁对俄罗斯依赖进口的工业基础造成的巨大损害，而另一个反映了一个渐进、局部和艰难的调整及贸易转移过程。

　　鉴于对共同脆弱性的关注，人们很容易忘记，在经济战争中，资源的可替代性往往比预期的更强。现代工业经济通常包含一些可以用来应对冲击的缓冲带。这就是为什么欧洲遭受了俄罗斯天然气禁运的影响，但却能挺过来。事实上，世界经济中的“中立”集团是提供这些资源的关键。中国正在向俄罗斯出售汽车和电脑，但也在帮助欧洲各国政府获得更多的天然气，这表明在经济战中帮助双方都符合中国的实质利益。对俄罗斯的经济包围远未完成，未来这场战役将越来越多地依靠非西方国家的行动：中国，但也包括非洲国家、阿联酋、印度、印度尼西亚、沙特阿拉伯和土耳其。

　　然而，一些中立国缺乏适应新的地缘经济的韧性和能力。一个重要的例子是全球对液化天然气的争夺。由于欧洲国家已经购买了全球市场上的大部分可用供应，以补充它们的储存仓库，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被迫对两国合计3.85亿人口实行轮流停电，以节省电力。萨尔瓦多、埃及、加纳、斯里兰卡和突尼斯的公共财政也面临严重压力。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国际金融机构，以及20国集团各国政府，应该在未来几个月向这些国家提供援助，以避免经济和人道主义灾难。

　　针对俄罗斯的经济战争的波折提醒我们，不要过早或笼统地得出结论。如果这场战争很快结束，那将主要是因为乌克兰在战场上取得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胜利。基辅在战场上拥有莫斯科所缺乏的两大资产：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军队，以及有关对手的准确情报。如果军事行动没有取得决定性的结果，制裁将成为俄罗斯和西方关系的一个近乎永久性特征。

　　当务之急是，西方政策制定者要为使用金融、技术和能源武器所引发的未来危机做好更好的准备。普鲁士陆军元帅赫尔穆特·冯·莫尔特克有句名言：没有任何作战计划能在与敌人第一次交火中保留下来。过去六个月的情况表明，这一点也适用于经济战：没有一种制裁战略能在其引发的第一次经济冲击之后确定地延续下去。

　　作者简介：尼古拉斯·穆德(Nicolas Mulder)，康奈尔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著有《经济武器：制裁在现代战争中的崛起》(Economic Weapon: The Rise of Sanctions as a Tool of Modern War)一书。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