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百家：基于历史博弈经验，中美有可能建立一个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关系

　　“钝角网”按：2020年12月23日，由笹川和平财团、美中新视角基金会联合举办了主题为“中美关系下一站”的中日连线演讲邀请了时殷弘和章百家两位老师对中美关系前景进行解读。本文系章百家老师发言的整理稿。

章百家：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大家下午好!非常感谢笹川日中友好基金举办这次活动。刚才时殷弘教授已经就拜登政府上台以后近期的中美关系做了一个很好的分析，我因为主要是做中国对外关系史的，所以我可能更多地会从历史的角度来谈一谈中美关系。

　　我们现在讲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想讲，这个“最重要”有两个含义：第一，所谓最重要，实际上是最近这10年才变成最重要的，在此前中美关系并没有那么重要;第二，所谓最重要，就是它不仅影响中日两国各自的发展，同时也对整个世界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对世界的和平、稳定、发展与繁荣有重要的影响。

　　一、现在我们觉得，中美关系最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美国已经把中国视为一个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这和以前是不一样的，这种情况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所以，要判断现在中美关系的状况和未来的趋势，我们可以首先回顾一下历史。我们想首先简单地回顾一下中美关系演变的历史脉络。

　　近100年中美关系的变化其实是非常多的。在1940年以前，中美两国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疏远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中美有一个同盟的关系，这个同盟的关系实际上勉强持续到1948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直到1970年，中美之间实际上是处在一个敌对的状况。我们知道，1971年以后，由于基辛格秘密访华，随后尼克松总统来到中国，中美两国的关系出现了缓和，中日之间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正式恢复邦交。1971年-1979年，这是中美两国从关系缓和到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一段时间。上世纪80年代，特别是1983年以后到1989年期间，差不多是1949年后中美关系最好的一个时期——按照美国的说法，这时中美是友好的非盟国。到了2000年前后，中美双方都宣称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特别是中国，更强调这种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但是到2017年以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美国把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

　　做这样一个历史的回顾，主要想说明的一件事就是：中美关系其实已经经过非常多的变化，所以现在再有新的变化，从这个角度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二、下面我就想讲一讲影响中美关系的主要因素，包括五个方面：

　　(一)第一个方面，是讲讲中美之间的差异。

　　我想，中美两国是有很大不一样的，如果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中国是一个古老的新兴现代化国家，美国是一个年轻的老牌现代化国家。

　　1.中美具体的差异，首先表现在两国的社会制度是不一样的。相比之下，美国的制度是比较稳定的;从20世纪以来，我们看到中国的社会制度实际上是不断变化的。社会制度不同，会增加两个国家的相互交流、相互理解的成本。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就是：虽然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之间是可以正常交往的，但是中美之间又出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问题——由于中国社会自己内部的变迁导致了两国关系相互理解的过程是断裂的，中美两国一代一代的外交官们所要处理的、所要面对的问题几乎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就使得双方在相互理解和处理相互关系的时候很难形成一整套连续的经验，在每遇到一个新问题的时候，双方都需要有更多的时间去进行磨合。这是中美之间的第一个差异。

　　2.中美之间第二个差异是关于价值观的差异。首先，在人权问题上，美国人是比较强调个人的，而中国人更重视集体观念。另外，在对民主的看法上，其实也有很大不同。美国人更注重程序民主、注重投票，而中国讲民主的时候更多是讲协商，通过协商取得一致的意见，而没有那么严格的程序。另外一个很大的差别是对公权力的看法。西方的观念里，公权力是一种恶，是必须要对其加以制衡的;而在中国，人们一般地认为公权力是善，因此，老百姓愿意赋予政府很多权力，使得政府显得是很全能的——如果哪儿做得不好，老百姓就会抱怨。这一点，我觉得中国和美国是很大不一样的。

　　3.另外，就是由地理条件塑造的国家安全战略环境是非常不一样的。在世界所有大国里，美国的地缘安全环境是最好的，而实际上相比之下，中国的是最差的，因为中国是一个为许多邻国环绕的国家。这种不同的战略安全环境，也导致中美两国对外行为的模式是很不一样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防御性，而美国是比较多地带有扩张性或者说进攻性。

　　4.最后一点，我觉得中美之间很大的不一样，就在于中美两国国际地位的变迁是不一样的。美国从立国之后，国际地位几乎是不断上升的;而中国从19世纪开始到现在的经历，是一个U型的曲线。这种不同的经历，使得双方在看待国际问题的时候，认识和自身的感受会有很大不同。

　　(二)除了这些最重要的不一样之外，我觉得中美关系还受很多因素影响。首先一点是，中美双边关系和世界多边关系之间存在着非常复杂的互动。中美双边关系其实受第三方因素很大的影响，比如日本、苏联，甚至像朝鲜、越南，这些第三方都对中美关系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同时，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中美关系发生变化的时候，它也会对世界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中美和解，它对世界的影响就非常大。

　　(三)这些年我们看到，中美关系也受到全球化、信息化和高科技发展的影响。在最近这一波全球化里，我们看到，由于信息技术的出现，资本快速转移的速度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而且贸易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出口终端产品到大量出口的是中间产品，一个产品的产业链会牵扯到世界上许多国家。在这种情况下，很明显地出现了贫富分化加剧——这个贫富分化加剧既存在于国家之间，也存在于每个国家内部的国民之间。所以，这时候我们看到，许多国家都兴起了民粹主义。同时，人口结构的变化、老龄化的出现，还有由全球化带来的移民，这些都使得世界在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些也都影响到中美关系。虽然在全球化过程中，中国和美国可能是受益很大的两个国家，但是美国认为：中国受益更多，美国自己是吃了亏的。这也是当前中美矛盾的一个方面。

　　(四)当然，讲到中美跟以前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两国综合实力接近，这样就出现了结构性矛盾。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历史的话，我们会看到，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特别是进入80年代以后，中美有一段时间是能够建立互信的。这种互信其实有三个很重要的基础：第一，中美两国综合国力悬殊，那时候很难相信中国综合国力会有这么迅速的发展。第二，中美那个时候有一个共同的安全需求，当时中美都认为，应对苏联的威胁是最重要的。第三，中美之间经济上的差异，使得经贸上可以形成很好的互补关系。这是当时中美建立互信的一个很重要原因。

　　现在我们看到结构性的矛盾出现，包括各个方面。首先是在经贸领域，美国的贸易赤字问题。当然这个赤字问题实际上是由于全球化带来的——表面上看中国出超很多，但实际上，中国出超的部分其实是跨国生产活动经由整个产业链以后在中美之间表现出来的。第二，中美之间现在在高科技领域的竞争也开始出现，特别是在尖端技术和与国家安全有关的领域。另外，在国家安全领域，主要是在一些传统安全的领域，比如说南海等方面，中美之间也出现了一些矛盾。美国认为中国威胁南海自由航行，这一点事实上是不能成立的。最后，还有金融方面、投资领域，也出现一些矛盾。

　　但是我要说明的一点是，以上这些方面虽然各有矛盾，但事实上仍然还是有一些地方可以合作的。

　　(五)关于影响中美关系的因素，最后我想讲的一点就是：中美作为两个大国，双方关系好或者坏，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利益关系，而且一个很重要的影响是双方对世界前景的判断。比如，双方对世界前景判断一致的时候，两国的关系就可能得到改善。但是，当两国的判断不一致的时候，那就可能导致敌对。一致的时候，比如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中美双方对国际问题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这样双方结盟。在冷战初期，中国和苏联结盟，这导致了中国和美国的敌对。现在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中美双方都互视对方为敌人、互视对方为对手，这也可以说成是一种一致，当然这种一致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冲突和对立。这是跟以往不一样的。

　　三、下面我想讲一下中美博弈的历史经验。

　　中美两国是有长期对立的历史的。从1949年以后一直到1970年，中美都处在对立状态，但是在这种对立结束以后，双方有一段时间建立了互信。那么这里头有什么经验?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中美双方必须认识到彼此的力量，特别是这种力量的限度，才能消除恐惧、达成互信。比如说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最担心的是美国会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或者威胁中国的安全，美国最担心的是中国有可能在东南亚进行共产主义扩张;但是到了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中国已经看清楚：美国连越南战争都打不赢，所以美国没有能力来侵略中国。美国也看清楚：文化大革命以后，中国面临大量的内部问题，它也没有能力在东南亚搞扩张。这样，双方都认识到自己力量的限度，也认识到对方力量的限度，也就有可能改变双方的相互关系，达成互信。

　　在中美博弈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美方习惯于先发制人，中国通常是靠后发制人，而美国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采取的都是极限施压。这种博弈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双方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留有余地的，能够注意把控底线、保持弹性。比如在朝鲜战争中，美国就始终把握了一条底线——不能把战争扩大到中国大陆。在越南战争的时候，中美双方都很好地把控了底线：双方都不再发生直接冲突。这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中美两国都认识到，在这种博弈和斗争中谁也不可能消灭谁，所以目标都是有限的。

　　现在中美旧的互信基础已经瓦解。美国现在认为中国对它有非常大的威胁，我觉得这里面，美国既有在某些方面低估自己，也有在某些方面高估对手。在中国一方，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着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我觉得需要双方再经过一段时间，对对手、对自己都有更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之后，中美有可能会在将来建立起新的互信;当然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长。

　　四、下面是关于中美关系的前景。

　　我首先想强调的目前中美矛盾和博弈的特点之一是，我觉得，中美两国在当前的这种矛盾和博弈中，双方的诉求是不一样的。美国主要是想维护它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而中国主要是要维护自己的发展权;中国领导人在多种场合表示过，中国并不想取代美国的这种领导地位。这跟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相比，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在冷战时代，美苏实际上各自构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两国之间的来往是很少的;同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上出现了一大批新独立的国家，这些国家都需要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而美国和苏联提供了在当时看来完全不一样，但是可能都是有前途的两种发展模式，所以它们的模式当时都有需求市场。这和现在的情况是很不一样的。我想，现在世界各国都明白：制度是很难从其他国家来移植的，每个国家的发展都要根据自己的国情。所以，我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美双方博弈的诉求不一样;中美两个国家之间以及它们和世界的联系都远远超过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这就使得双方在博弈中都有一定的回旋余地，尽管目前的形势是很严峻的。当然，我觉得，中美两国特别是美国，要调整自己的政策，那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周期的。

　　关于中美关系中期的前景，我的基本看法是：首先，未来两年，中美两国都面临着要优先处理的国内事务，这对中美双方的政策调整都会有所影响。第二，美国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这已经是共和、民主两党一致的观点，所以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我认为中美关系在近期难有大的变化，但是拜登政府上台以后，可能会给近年来越来越紧张的中美关系提供一个缓冲期;然而两国之间的博弈会不断深化。

　　从长远来看，我的基本看法是：中美是有可能建立一个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关系。主要是因为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中美关系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不仅跟中美关系自己比是这样，同时它也不同于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

　　第二个原因是，我认为，这个21世纪的世界将向多极化方向发展，它不可能是20世纪的翻版，不会有中国取代美国、21世纪成为中国世纪或者21世纪仍然维持美国世纪的这两种可能性。

　　第三个原因是，我认为经济全球化和高科技发展带来的趋势是全球的整合，而不是割裂;全球诸多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世界各国之间的合作，特别是中美之间的合作。

　　当然，我觉得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大国进入了一种竞争状态，要想保持既有竞争又有合作这样一种前途，应该说在历史上是很少有的，所以，对中国和美国来说，都需要有智慧、有理性、有耐心，同时要有创造性。如果中美关系能够进入既有竞争又有合作这样一种比较良性的关系，不仅有利于两国的发展，也对世界各国、对维护世界的和平与发展、繁荣都是有利的。

　　谢谢大家!

　　“钝角网”按：2020年12月23日，由笹川和平财团、美中新视角基金会联合举办了主题为“中美关系下一站”的中日连线演讲邀请了时殷弘和章百家两位老师对中美关系前景进行解读。本文系章百家老师发言的整理稿。

章百家：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原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大家下午好!非常感谢笹川日中友好基金举办这次活动。刚才时殷弘教授已经就拜登政府上台以后近期的中美关系做了一个很好的分析，我因为主要是做中国对外关系史的，所以我可能更多地会从历史的角度来谈一谈中美关系。

　　我们现在讲中美关系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边关系。我想讲，这个“最重要”有两个含义：第一，所谓最重要，实际上是最近这10年才变成最重要的，在此前中美关系并没有那么重要;第二，所谓最重要，就是它不仅影响中日两国各自的发展，同时也对整个世界有很大的影响，特别是对世界的和平、稳定、发展与繁荣有重要的影响。

　　一、现在我们觉得，中美关系最重要的一个变化就是美国已经把中国视为一个主要的战略竞争对手;这和以前是不一样的，这种情况也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

　　所以，要判断现在中美关系的状况和未来的趋势，我们可以首先回顾一下历史。我们想首先简单地回顾一下中美关系演变的历史脉络。

　　近100年中美关系的变化其实是非常多的。在1940年以前，中美两国的关系可以说是非常疏远的;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中美有一个同盟的关系，这个同盟的关系实际上勉强持续到1948年。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一直到1970年，中美之间实际上是处在一个敌对的状况。我们知道，1971年以后，由于基辛格秘密访华，随后尼克松总统来到中国，中美两国的关系出现了缓和，中日之间也是在这个时候才正式恢复邦交。1971年-1979年，这是中美两国从关系缓和到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一段时间。上世纪80年代，特别是1983年以后到1989年期间，差不多是1949年后中美关系最好的一个时期——按照美国的说法，这时中美是友好的非盟国。到了2000年前后，中美双方都宣称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特别是中国，更强调这种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但是到2017年以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美国把中国定义为战略竞争对手。

　　做这样一个历史的回顾，主要想说明的一件事就是：中美关系其实已经经过非常多的变化，所以现在再有新的变化，从这个角度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二、下面我就想讲一讲影响中美关系的主要因素，包括五个方面：

　　(一)第一个方面，是讲讲中美之间的差异。

　　我想，中美两国是有很大不一样的，如果用简单的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中国是一个古老的新兴现代化国家，美国是一个年轻的老牌现代化国家。

　　1.中美具体的差异，首先表现在两国的社会制度是不一样的。相比之下，美国的制度是比较稳定的;从20世纪以来，我们看到中国的社会制度实际上是不断变化的。社会制度不同，会增加两个国家的相互交流、相互理解的成本。这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就是：虽然社会制度不同的国家之间是可以正常交往的，但是中美之间又出现了一个比较特殊的问题——由于中国社会自己内部的变迁导致了两国关系相互理解的过程是断裂的，中美两国一代一代的外交官们所要处理的、所要面对的问题几乎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样就使得双方在相互理解和处理相互关系的时候很难形成一整套连续的经验，在每遇到一个新问题的时候，双方都需要有更多的时间去进行磨合。这是中美之间的第一个差异。

　　2.中美之间第二个差异是关于价值观的差异。首先，在人权问题上，美国人是比较强调个人的，而中国人更重视集体观念。另外，在对民主的看法上，其实也有很大不同。美国人更注重程序民主、注重投票，而中国讲民主的时候更多是讲协商，通过协商取得一致的意见，而没有那么严格的程序。另外一个很大的差别是对公权力的看法。西方的观念里，公权力是一种恶，是必须要对其加以制衡的;而在中国，人们一般地认为公权力是善，因此，老百姓愿意赋予政府很多权力，使得政府显得是很全能的——如果哪儿做得不好，老百姓就会抱怨。这一点，我觉得中国和美国是很大不一样的。

　　3.另外，就是由地理条件塑造的国家安全战略环境是非常不一样的。在世界所有大国里，美国的地缘安全环境是最好的，而实际上相比之下，中国的是最差的，因为中国是一个为许多邻国环绕的国家。这种不同的战略安全环境，也导致中美两国对外行为的模式是很不一样的。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是带有防御性，而美国是比较多地带有扩张性或者说进攻性。

　　4.最后一点，我觉得中美之间很大的不一样，就在于中美两国国际地位的变迁是不一样的。美国从立国之后，国际地位几乎是不断上升的;而中国从19世纪开始到现在的经历，是一个U型的曲线。这种不同的经历，使得双方在看待国际问题的时候，认识和自身的感受会有很大不同。

　　(二)除了这些最重要的不一样之外，我觉得中美关系还受很多因素影响。首先一点是，中美双边关系和世界多边关系之间存在着非常复杂的互动。中美双边关系其实受第三方因素很大的影响，比如日本、苏联，甚至像朝鲜、越南，这些第三方都对中美关系产生过很大的影响。同时，从另一个角度看，当中美关系发生变化的时候，它也会对世界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中美和解，它对世界的影响就非常大。

　　(三)这些年我们看到，中美关系也受到全球化、信息化和高科技发展的影响。在最近这一波全球化里，我们看到，由于信息技术的出现，资本快速转移的速度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而且贸易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出口终端产品到大量出口的是中间产品，一个产品的产业链会牵扯到世界上许多国家。在这种情况下，很明显地出现了贫富分化加剧——这个贫富分化加剧既存在于国家之间，也存在于每个国家内部的国民之间。所以，这时候我们看到，许多国家都兴起了民粹主义。同时，人口结构的变化、老龄化的出现，还有由全球化带来的移民，这些都使得世界在发生很大的变化，这些也都影响到中美关系。虽然在全球化过程中，中国和美国可能是受益很大的两个国家，但是美国认为：中国受益更多，美国自己是吃了亏的。这也是当前中美矛盾的一个方面。

　　(四)当然，讲到中美跟以前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两国综合实力接近，这样就出现了结构性矛盾。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历史的话，我们会看到，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特别是进入80年代以后，中美有一段时间是能够建立互信的。这种互信其实有三个很重要的基础：第一，中美两国综合国力悬殊，那时候很难相信中国综合国力会有这么迅速的发展。第二，中美那个时候有一个共同的安全需求，当时中美都认为，应对苏联的威胁是最重要的。第三，中美之间经济上的差异，使得经贸上可以形成很好的互补关系。这是当时中美建立互信的一个很重要原因。

　　现在我们看到结构性的矛盾出现，包括各个方面。首先是在经贸领域，美国的贸易赤字问题。当然这个赤字问题实际上是由于全球化带来的——表面上看中国出超很多，但实际上，中国出超的部分其实是跨国生产活动经由整个产业链以后在中美之间表现出来的。第二，中美之间现在在高科技领域的竞争也开始出现，特别是在尖端技术和与国家安全有关的领域。另外，在国家安全领域，主要是在一些传统安全的领域，比如说南海等方面，中美之间也出现了一些矛盾。美国认为中国威胁南海自由航行，这一点事实上是不能成立的。最后，还有金融方面、投资领域，也出现一些矛盾。

　　但是我要说明的一点是，以上这些方面虽然各有矛盾，但事实上仍然还是有一些地方可以合作的。

　　(五)关于影响中美关系的因素，最后我想讲的一点就是：中美作为两个大国，双方关系好或者坏，实际上不仅仅是一个利益关系，而且一个很重要的影响是双方对世界前景的判断。比如，双方对世界前景判断一致的时候，两国的关系就可能得到改善。但是，当两国的判断不一致的时候，那就可能导致敌对。一致的时候，比如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中美双方对国际问题的看法是比较一致的，这样双方结盟。在冷战初期，中国和苏联结盟，这导致了中国和美国的敌对。现在出现了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中美双方都互视对方为敌人、互视对方为对手，这也可以说成是一种一致，当然这种一致会导致非常严重的冲突和对立。这是跟以往不一样的。

　　三、下面我想讲一下中美博弈的历史经验。

　　中美两国是有长期对立的历史的。从1949年以后一直到1970年，中美都处在对立状态，但是在这种对立结束以后，双方有一段时间建立了互信。那么这里头有什么经验?我认为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中美双方必须认识到彼此的力量，特别是这种力量的限度，才能消除恐惧、达成互信。比如说在上世纪50年代，中国最担心的是美国会发动对中国的侵略或者威胁中国的安全，美国最担心的是中国有可能在东南亚进行共产主义扩张;但是到了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中国已经看清楚：美国连越南战争都打不赢，所以美国没有能力来侵略中国。美国也看清楚：文化大革命以后，中国面临大量的内部问题，它也没有能力在东南亚搞扩张。这样，双方都认识到自己力量的限度，也认识到对方力量的限度，也就有可能改变双方的相互关系，达成互信。

　　在中美博弈里，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美方习惯于先发制人，中国通常是靠后发制人，而美国在这个过程中首先采取的都是极限施压。这种博弈也有一个特点，就是：双方在一定程度上还是留有余地的，能够注意把控底线、保持弹性。比如在朝鲜战争中，美国就始终把握了一条底线——不能把战争扩大到中国大陆。在越南战争的时候，中美双方都很好地把控了底线：双方都不再发生直接冲突。这有一个重要原因——因为中美两国都认识到，在这种博弈和斗争中谁也不可能消灭谁，所以目标都是有限的。

　　现在中美旧的互信基础已经瓦解。美国现在认为中国对它有非常大的威胁，我觉得这里面，美国既有在某些方面低估自己，也有在某些方面高估对手。在中国一方，在某种程度上也存在着这样一种情况。所以，我觉得需要双方再经过一段时间，对对手、对自己都有更充分的认识和了解之后，中美有可能会在将来建立起新的互信;当然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长。

　　四、下面是关于中美关系的前景。

　　我首先想强调的目前中美矛盾和博弈的特点之一是，我觉得，中美两国在当前的这种矛盾和博弈中，双方的诉求是不一样的。美国主要是想维护它在世界上的领导地位，而中国主要是要维护自己的发展权;中国领导人在多种场合表示过，中国并不想取代美国的这种领导地位。这跟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相比，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在冷战时代，美苏实际上各自构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两国之间的来往是很少的;同时，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上出现了一大批新独立的国家，这些国家都需要选择自己的发展方向，而美国和苏联提供了在当时看来完全不一样，但是可能都是有前途的两种发展模式，所以它们的模式当时都有需求市场。这和现在的情况是很不一样的。我想，现在世界各国都明白：制度是很难从其他国家来移植的，每个国家的发展都要根据自己的国情。所以，我觉得，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美双方博弈的诉求不一样;中美两个国家之间以及它们和世界的联系都远远超过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这就使得双方在博弈中都有一定的回旋余地，尽管目前的形势是很严峻的。当然，我觉得，中美两国特别是美国，要调整自己的政策，那是需要一个比较长的周期的。

　　关于中美关系中期的前景，我的基本看法是：首先，未来两年，中美两国都面临着要优先处理的国内事务，这对中美双方的政策调整都会有所影响。第二，美国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这已经是共和、民主两党一致的观点，所以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我认为中美关系在近期难有大的变化，但是拜登政府上台以后，可能会给近年来越来越紧张的中美关系提供一个缓冲期;然而两国之间的博弈会不断深化。

　　从长远来看，我的基本看法是：中美是有可能建立一个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关系。主要是因为有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中美关系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不仅跟中美关系自己比是这样，同时它也不同于冷战时代的美苏关系。

　　第二个原因是，我认为，这个21世纪的世界将向多极化方向发展，它不可能是20世纪的翻版，不会有中国取代美国、21世纪成为中国世纪或者21世纪仍然维持美国世纪的这两种可能性。

　　第三个原因是，我认为经济全球化和高科技发展带来的趋势是全球的整合，而不是割裂;全球诸多问题的解决都离不开世界各国之间的合作，特别是中美之间的合作。

　　当然，我觉得中国和美国这两个大国进入了一种竞争状态，要想保持既有竞争又有合作这样一种前途，应该说在历史上是很少有的，所以，对中国和美国来说，都需要有智慧、有理性、有耐心，同时要有创造性。如果中美关系能够进入既有竞争又有合作这样一种比较良性的关系，不仅有利于两国的发展，也对世界各国、对维护世界的和平与发展、繁荣都是有利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