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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现代性
“如果说西方人眼里的现代化是高科技的话,那么斯里兰卡人眼里的现代化则带有很浓的佛教色彩,并且十分强调对于民族传统的尊重,是一种“神圣的现代性”(sacred modernity)。通过对佛教和民族传统的不断宣扬,斯里兰卡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标识”(identity),斯里兰卡政府则找到了一个为大多数国民(僧伽罗人)公认的立国之本。
斯里兰卡和邻国印度一样,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人类走出非洲后很快就到了这里,而根据考古学家和基因学家的考证,这块地方的人早在五千多年前就已经发展出了非常高级的文明形式,出现了结构复杂的城市和村庄。历史上称这些人为达罗毗荼人( Dravidian),他们是南亚地区真正的原住民,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和原始宗教。大约在公元前 1500年,一群居住在中亚高加索地区的雅利安人(Aryan)入侵南亚,带来了一种新的宗教(吠陀教)和种姓制度。雅利安人的文明程度不如达罗毗荼人,但他们能征善战,凭借武力统治了这块地区。不过,双方混居了几千年,彼此之间的基因交流非常普遍。DNA证据显示,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等南亚国家的居民大都是这种交流的结果,从基因上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以上是科学研究的成果,但这段历史在民间故事里则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彼此间相互矛盾,可信度很低。因为宗教和文化等原因,南亚国家普遍不重视修史,这就是为什么研究印度史的学者只能依靠法显和玄奘等去印度取经的中国僧侣留下的记录。斯里兰卡同样有这个问题,这种情况直到英国人到来后才发生了根本的改变。1837年,英国史学家乔治•特纳( George Turnour)将一本用已废弃的巴利文撰写的历史古籍翻译成英文后出版,这就是著名的《大史》(Mahavamsa)。此书是由一位生活在4世纪的佛教僧侣所写,其地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史记》,可信度相对较高。英文版出版后,这本书成了斯里兰卡历史学家公认的参考文献,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关于斯里兰卡王朝更迭的最准确的历史记录。
按照这本书的描述,斯里兰卡的历史始于公元前 543年。一位来自印度北方(即今天的孟加拉国)的被黜王子维阇耶( Vijaya)带着 700名武士乘船来到斯里兰卡,在岛的北部平原上建立了第一个王朝。武士们娶了当地姑娘做妻子,生下的后代就是斯里兰卡的主要民族——僧伽罗人( Sinhalese)的祖先。此后僧伽罗人不断向南扩张,最终占领了整个海岛。
据说维阇耶登岛那天正好是佛祖释迦牟尼悟道的日子,但佛教直到三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 247年才正式传到了斯里兰卡。印度历史上著名的佛教王朝孔雀王朝的国王阿育王在那一年派遣自己的儿子摩晒陀( Mahendra)率领一个传教团去斯里兰卡传教,在摩晒陀的劝说下,当时的僧伽罗国王帝沙( Tissa)决定皈依佛门,从此僧伽罗人便放弃了印度教,变成了一个信仰佛教的民族。
康提著名的佛牙舍利塔,斯里兰卡佛教徒心目中最重要的佛教圣地
可惜好景不长。四十多年后,也就是公元前 205年,来自印度南部的一位名叫伊拉纳( Elara)的王子率军入侵斯里兰卡,占领了僧伽罗王朝的首都阿努拉达普拉(Anuradhapura),把僧伽罗人赶到了斯里兰卡南部的丛林之中。因为有这片密林作为屏障,伊拉纳的军队攻不进来,僧伽罗人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并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反攻。
几年之后,位于东南部的一个名叫卢胡纳的僧伽罗部落出了一位英勇善战的国王杜图伽摩奴( Dutugemunu)。他率领一支军队向北进发,和伊拉纳的部队激战了十五年,终于攻进了首都阿努拉达普拉,杀死了伊拉纳,把斯里兰卡从印度人手里夺了回来。
这个故事是《大史》的核心。这本书(编订本)一共有三十七个章节,其中有六章都是在叙述国王杜图伽摩奴的事迹,他和伊拉纳的终极决斗甚至被当作了整本书的结尾,可见这场战役对于僧伽罗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事实上,国王杜图伽摩奴被公认为是僧伽罗的民族英雄,其名望和地位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岳飞。据说他之所以如此勇武,是因为有一头名叫坎杜拉( Kandhula)的神象助力,这才击败了同样有头神象助力(可惜老了)的伊拉纳。
说到大象,我们的越野车在国家公园里转了快三个小时,居然还没有看到一头象,我们的司机兼导游终于急了,不断用手机和同伴们通话,显然是在询问大象和豹子的踪迹。突然,他似乎听到了好消息,立即调转车头,跟在几辆车后面开到出事地点,没想到此处早已有十几辆越野车在排队了,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两头大象悠闲地从两辆车中间穿过马路,消失在丛林之中。
当然了,没人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神象存在。事实上,《大史》中记载的很多英雄事迹都太像神话故事了,极尽夸张之能事,很难让人信服。比如,这本书把僧伽罗人的祖先维阇耶描写成一个半人半狮的怪物,他的祖母和一头公狮子偷情,生下了一对儿女,这兄妹俩结为夫妻,生下了维阇耶,这就是斯里兰卡自称狮子国的原因, Sinhala的意思就是狮子。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只是一种夸张的文学手法,尚且情有可原的话,那么这本书的另一个硬伤就不能不被重视了。《大史》成书于 4世纪,写的却是公元前 6世纪时发生的事情,将近一千年的时间跨度在那个信息不通的时代简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所以,无论是英国殖民者还是斯里兰卡人都对《大史》的权威性产生过怀疑。于是,斯里兰卡殖民政府于 1868年成立了一个考古委员会,专门从英国请来了格德施密茨( P. Goldschmidt)和斯密瑟( J. G. Smither)等考古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前来主持工作。他们相信考古学属于科学,比古代文献的可信度高。这些专家将整个海岛梳理了一遍,找出了《大史》中描述过的几个古代都城的确切位置,并对这些遗址进行了细致的挖掘整理工作,证明《大史》所描述的历史事件基本正确,今天的亚拉国家公园就是当年那个卢胡纳部落的领地,杜图伽摩奴就是在这片森林里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最终击败了伊拉纳的军队。考古人员在国家公园内挖掘出了大量古代建筑的遗迹,希图帕胡瓦佛塔就是其中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的工作也在印度进行了,佛祖出生、悟道、首次传教和涅槃的地点就是在这一时期被确定的。事实上,很多亚洲和非洲殖民地的历史古迹都是被欧洲的考古学家首先发掘整理出来的,他们这么做的本意是为了学术研究,但其结果却为殖民地国家的独立运动打响了第一枪。原来,欧洲殖民者一直以文明的代言人自居,坚信自己是在传播先进文化。没想到考古证据表明,起码在南亚地区,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着很高级的文明了,欧洲人反而更像是野蛮人,有种蛮族入侵的感觉。
同样,考古证据也为那些被殖民地区的有识之士增添了谋求独立的勇气和信心,斯里兰卡就是其中相当典型的案例。但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殖民者的影响,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已经和自己祖先的教诲相去甚远了。
*文章节选自《土摩托看世界3:行走在世界之巅》(袁越 著 三联书店2018-1)“斯里兰卡:一朵带刺的鲜花”。
斯里兰卡内战
“这个如鲜花一般美丽的佛教国家竟然打了二十六年内战,从 1983年一直打到2009年。根据联合国的统计,有 8万—10万人死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斯里兰卡是一个位于印度洋上的小岛国,总面积 6.56万平方公里,排名世界第一百二十二位,人口总数约为2200万,排名世界第五十七位。该国几乎不产石油和天然气,除了有一点宝石之外也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矿产资源。2014年斯里兰卡人均国民生产总值约为 7000美元,排名世界第九十九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似乎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穷国,没什么值得关注的。
斯里兰卡曾经有过辉煌的过去。因为岛上盛产香料,在那个香料比黄金还贵的年代,斯里兰卡在世界香料贸易中扮演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但是,随着香料的价值降到谷底,斯里兰卡辉煌不再。如今这个岛出产的拳头产品是茶叶,斯里兰卡红茶的口碑虽好,但这毕竟只是一种农产品,无法单独支撑起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
斯里兰卡的另一个主要经济来源是旅游业。该国旅游发展局发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 2014年 11月底,来自全世界的游客总数达到了 134.8万人次,同比增长20.3%。其中,中国赴斯里兰卡的游客总数达到了 117766人次,同比增长137.6%,增长幅度惊人。这其实不难理解,斯里兰卡距离中国不算太远,不用倒时差,非常安全,价格也不贵,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有很多美丽的海滩……最重要的是,中国护照可以落地签!这些都是吸引中国游客的卖点,让人无法拒绝。
如果你还没去过斯里兰卡的话,那么请问,这个国家在你心目中是什么样子呢?如果你觉得这应该是一个又脏又破的穷地方,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干净整洁的现代化国家,基础设施齐全,公路网覆盖全国,道路质量堪比欧洲,一点也不像大家想象中的南亚穷国,比相邻的印度和孟加拉国强太多了。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凡是去过斯里兰卡的人都会告诉你,这是一个到处都是鲜花的国度。斯里兰卡人信佛,花是献给佛祖的最好的礼物。斯里兰卡人爱笑,他们的笑容永远像鲜花那样灿烂。翻开任何一个斯里兰卡旅游者的照相册,里面肯定会有很多张当地人冲着镜头微笑的特写。
加勒古城内卖食品的小贩。
斯里兰卡以素食为主,当地人比较喜欢油炸食品,咖喱和辣椒都放得很多
但是,如果稍微了解一点这个国家的历史,你会发现斯里兰卡这朵花的花瓣里有一根尖锐的刺。这个如鲜花一般美丽的佛教国家竟然打了二十六年内战,从1983年一直打到 2009年。根据联合国的统计,有 8万—10万人死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受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那么,这场内战究竟是为什么打起来的呢?
从表面上看,交战双方是斯里兰卡政府军和闹分裂的猛虎解放组织( LiberationTigers of Tamil Eelam),但实际上这是一场发生在两个民族之间的种族冲突。政府军代表僧伽罗人,他们占斯里兰卡人口总数的 70%左右,说僧伽罗语,主要居住在岛的中部和南部。猛虎解放组织则代表泰米尔人,只占人口总数的12%左右,说泰米尔语,主要居住在北部和东部。除此之外,无论是历史研究还是基因证据都表明,这两个民族实际上来自同一个祖先,双方从外表上看根本分不出来,基因层面更是没有任何区别。
看来,问题是出在宗教上了。僧伽罗人信佛教,泰米尔人信印度教,双方因为信仰不同而相互仇恨,这是当今世界最常见的戏码。但是,这个说法也有问题。众所周知,佛教和印度教都诞生于印度,双方在教义和礼法上有很多相似之处。印度教是多神教,据说有几百万个神,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也是其中之一。佛教从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一个典型的宗教,佛祖释迦牟尼本人反对偶像崇拜,不提倡祷告念经。换句话说,这两个宗教本质上非常相似,都没有那么排外,和基督教、天主教或者伊斯兰教等有着根本的差别。
种族冲突和宗教冲突都很难自圆其说,这就是斯里兰卡内战最奇特的地方。
说到战争,自从“二战”结束,世界上就再也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了,只有局部地区有过一些零星的小规模战斗,尤以中东地区和北部非洲最为集中。这两块地方都是伊斯兰教的重镇,于是有很多人把这些局部战争的原因归结于伊斯兰教,认为这个宗教本身存在某些特质,导致其信徒比较爱走极端。
斯里兰卡在这幅“世界武装冲突热点分布图”上显得格外刺眼。因为佛教在很多人看来几乎可以跟“和平”画等号,怎么会卷入内战中去呢?
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从一个大多数人想不到的地方去寻找。
如果大家真的在脑海里画一幅“世界武装冲突热点分布图”,你会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绝大部分冲突热点地区都是前殖民地。很多人忘记了,仅仅在一百年前,世界还远不是今天这个样子。那个时候,地球上的绝大部分陆地都被少数几个欧洲列强瓜分了,非洲、亚洲和南美洲的大部分原住民都是被来自欧洲的异族统治着。拜文艺复兴和工业革命所赐,当时的欧洲要比其他大部分地区都要发达得多,无论是硬实力还是软实力都远在亚非拉之上。甚至可以说,是欧洲人为现代社会制定了游戏规则,并且一直沿用至今。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国家、民族、宗教和民主制度等概念全都是欧洲人发明出来的,然后通过殖民的形式强加给了亚非拉地区的原住民。
斯里兰卡就是一个典型的前殖民地国家。这个岛早在1505年就被葡萄牙人占领了,斯里兰卡的原名“锡兰”就是葡萄牙人给起的。在此后的四百五十多年里,斯里兰卡先后被葡萄牙、荷兰和英国殖民,无论是社会结构还是经济结构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殖民者毕竟人数太少,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斯里兰卡的文化结构,以及斯里兰卡普通民众的生活习惯和宗教信仰,其结果就是欧洲人带来的新思想在斯里兰卡水土不服。等到欧洲人撤走,斯里兰卡宣布独立之后,两者的矛盾立刻就显现出来了。
这就好比一个 21世纪的软件运行在一个 20世纪的硬件之上,时间长了肯定会死机。斯里兰卡的内战,以及很多前殖民地国家爆发的区域性武装冲突,就是这么来的。
神圣的现代性
“如果说西方人眼里的现代化是高科技的话,那么斯里兰卡人眼里的现代化则带有很浓的佛教色彩,并且十分强调对于民族传统的尊重,是一种“神圣的现代性”(sacred modernity)。通过对佛教和民族传统的不断宣扬,斯里兰卡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共同的“身份标识”(identity),斯里兰卡政府则找到了一个为大多数国民(僧伽罗人)公认的立国之本。
斯里兰卡和邻国印度一样,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人类走出非洲后很快就到了这里,而根据考古学家和基因学家的考证,这块地方的人早在五千多年前就已经发展出了非常高级的文明形式,出现了结构复杂的城市和村庄。历史上称这些人为达罗毗荼人( Dravidian),他们是南亚地区真正的原住民,有自己独特的语言、文化和原始宗教。大约在公元前 1500年,一群居住在中亚高加索地区的雅利安人(Aryan)入侵南亚,带来了一种新的宗教(吠陀教)和种姓制度。雅利安人的文明程度不如达罗毗荼人,但他们能征善战,凭借武力统治了这块地区。不过,双方混居了几千年,彼此之间的基因交流非常普遍。DNA证据显示,今天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和斯里兰卡等南亚国家的居民大都是这种交流的结果,从基因上已经分不出谁是谁了。
以上是科学研究的成果,但这段历史在民间故事里则有很多不同的版本,彼此间相互矛盾,可信度很低。因为宗教和文化等原因,南亚国家普遍不重视修史,这就是为什么研究印度史的学者只能依靠法显和玄奘等去印度取经的中国僧侣留下的记录。斯里兰卡同样有这个问题,这种情况直到英国人到来后才发生了根本的改变。1837年,英国史学家乔治•特纳( George Turnour)将一本用已废弃的巴利文撰写的历史古籍翻译成英文后出版,这就是著名的《大史》(Mahavamsa)。此书是由一位生活在4世纪的佛教僧侣所写,其地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史记》,可信度相对较高。英文版出版后,这本书成了斯里兰卡历史学家公认的参考文献,被认为是迄今为止关于斯里兰卡王朝更迭的最准确的历史记录。
按照这本书的描述,斯里兰卡的历史始于公元前 543年。一位来自印度北方(即今天的孟加拉国)的被黜王子维阇耶( Vijaya)带着 700名武士乘船来到斯里兰卡,在岛的北部平原上建立了第一个王朝。武士们娶了当地姑娘做妻子,生下的后代就是斯里兰卡的主要民族——僧伽罗人( Sinhalese)的祖先。此后僧伽罗人不断向南扩张,最终占领了整个海岛。
据说维阇耶登岛那天正好是佛祖释迦牟尼悟道的日子,但佛教直到三百年后,也就是公元前 247年才正式传到了斯里兰卡。印度历史上著名的佛教王朝孔雀王朝的国王阿育王在那一年派遣自己的儿子摩晒陀( Mahendra)率领一个传教团去斯里兰卡传教,在摩晒陀的劝说下,当时的僧伽罗国王帝沙( Tissa)决定皈依佛门,从此僧伽罗人便放弃了印度教,变成了一个信仰佛教的民族。
康提著名的佛牙舍利塔,斯里兰卡佛教徒心目中最重要的佛教圣地
可惜好景不长。四十多年后,也就是公元前 205年,来自印度南部的一位名叫伊拉纳( Elara)的王子率军入侵斯里兰卡,占领了僧伽罗王朝的首都阿努拉达普拉(Anuradhapura),把僧伽罗人赶到了斯里兰卡南部的丛林之中。因为有这片密林作为屏障,伊拉纳的军队攻不进来,僧伽罗人终于得以休养生息,并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反攻。
几年之后,位于东南部的一个名叫卢胡纳的僧伽罗部落出了一位英勇善战的国王杜图伽摩奴( Dutugemunu)。他率领一支军队向北进发,和伊拉纳的部队激战了十五年,终于攻进了首都阿努拉达普拉,杀死了伊拉纳,把斯里兰卡从印度人手里夺了回来。
这个故事是《大史》的核心。这本书(编订本)一共有三十七个章节,其中有六章都是在叙述国王杜图伽摩奴的事迹,他和伊拉纳的终极决斗甚至被当作了整本书的结尾,可见这场战役对于僧伽罗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事实上,国王杜图伽摩奴被公认为是僧伽罗的民族英雄,其名望和地位有点类似于中国的岳飞。据说他之所以如此勇武,是因为有一头名叫坎杜拉( Kandhula)的神象助力,这才击败了同样有头神象助力(可惜老了)的伊拉纳。
说到大象,我们的越野车在国家公园里转了快三个小时,居然还没有看到一头象,我们的司机兼导游终于急了,不断用手机和同伴们通话,显然是在询问大象和豹子的踪迹。突然,他似乎听到了好消息,立即调转车头,跟在几辆车后面开到出事地点,没想到此处早已有十几辆越野车在排队了,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只能远远地看着两头大象悠闲地从两辆车中间穿过马路,消失在丛林之中。
当然了,没人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神象存在。事实上,《大史》中记载的很多英雄事迹都太像神话故事了,极尽夸张之能事,很难让人信服。比如,这本书把僧伽罗人的祖先维阇耶描写成一个半人半狮的怪物,他的祖母和一头公狮子偷情,生下了一对儿女,这兄妹俩结为夫妻,生下了维阇耶,这就是斯里兰卡自称狮子国的原因, Sinhala的意思就是狮子。
如果说这些小细节只是一种夸张的文学手法,尚且情有可原的话,那么这本书的另一个硬伤就不能不被重视了。《大史》成书于 4世纪,写的却是公元前 6世纪时发生的事情,将近一千年的时间跨度在那个信息不通的时代简直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所以,无论是英国殖民者还是斯里兰卡人都对《大史》的权威性产生过怀疑。于是,斯里兰卡殖民政府于 1868年成立了一个考古委员会,专门从英国请来了格德施密茨( P. Goldschmidt)和斯密瑟( J. G. Smither)等考古学领域的专家学者前来主持工作。他们相信考古学属于科学,比古代文献的可信度高。这些专家将整个海岛梳理了一遍,找出了《大史》中描述过的几个古代都城的确切位置,并对这些遗址进行了细致的挖掘整理工作,证明《大史》所描述的历史事件基本正确,今天的亚拉国家公园就是当年那个卢胡纳部落的领地,杜图伽摩奴就是在这片森林里休养生息,积蓄力量,最终击败了伊拉纳的军队。考古人员在国家公园内挖掘出了大量古代建筑的遗迹,希图帕胡瓦佛塔就是其中之一。
值得一提的是,同样的工作也在印度进行了,佛祖出生、悟道、首次传教和涅槃的地点就是在这一时期被确定的。事实上,很多亚洲和非洲殖民地的历史古迹都是被欧洲的考古学家首先发掘整理出来的,他们这么做的本意是为了学术研究,但其结果却为殖民地国家的独立运动打响了第一枪。原来,欧洲殖民者一直以文明的代言人自居,坚信自己是在传播先进文化。没想到考古证据表明,起码在南亚地区,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存在着很高级的文明了,欧洲人反而更像是野蛮人,有种蛮族入侵的感觉。
同样,考古证据也为那些被殖民地区的有识之士增添了谋求独立的勇气和信心,斯里兰卡就是其中相当典型的案例。但是,这些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殖民者的影响,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已经和自己祖先的教诲相去甚远了。
佛教的传播与异化
“佛教之所以发生分裂,难道真的是因为世界各地的佛教徒们对佛祖训示的准确性有疑问所导致的吗?这里面有没有其他原因?和斯里兰卡的国情有什么关系?
古城阿努拉达普拉始建于公元前377 年,是斯里兰卡最古老的首都。在此后的一千多年里,这里一直是斯里兰卡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其地位有点类似中国的西安。今天的阿努拉达普拉是个中型城镇,市内仅有的几条主要街道白天还挺热闹,天一黑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阿努拉达普拉的考古博物馆里有一组照片,分别展示了遗址内几座重要佛塔和寺庙刚刚被发现时的样子,以及它们被修复后的模样。从这组照片可以看出,在英国考古学家发现阿努拉达普拉古城遗址之前,这块地方就是一片被遗弃的荒地,所有的古建筑全都被一层厚厚的泥土覆盖着,上面长满了荒草。也就是说,斯里兰卡历史上的第一个首都其实早就被后人遗忘了,是英国人帮他们找回了过去的记忆。
根据博物馆的文字介绍,整座遗址只挖掘了一小部分,大部分珍贵文物和宝藏仍然被埋在地下,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那么,到底应该先挖哪里?先修复哪座古建筑呢?这个决定是由政府做出的,人们今天之所以看到了那么多和佛教有关的古迹,是因为政府希望人们看到这些,其目的就是要通过这个遗址,再次强调一个概念:斯里兰卡自古以来就是信仰佛教的僧伽罗人的故乡。
但是,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样简单。根据《大史》记载,早在维阇耶王子率领 700名武士乘船来到斯里兰卡、建立第一个僧伽罗王朝之后不久,来自印度南部的泰米尔人就到达了斯里兰卡,与僧伽罗部落争夺这个岛的控制权。阿努拉达普拉在作为首都的这一千多年里曾经多次易手,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被信仰印度教的泰米尔人控制的。这就好比北京这座城市早在一千年前就成为中华帝国的首都,但其间经历了金、元、明、清等若干朝代,统治者也换过好几茬了。
举例来说,早在公元前 1世纪,一支来自印度的军队就攻占了阿努拉达普拉,把当时的僧伽罗国王赶到了南边的一个山洞里。在洞里修行的几名佛教僧侣收留了他,让他在这里躲了十四年,休养生息,最终率军打回了老家,夺回了阿努拉达普拉。
这个著名的山洞位于丹布拉( Dambulla)市南郊,从外表看就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但里面却藏有无数天然山洞,其中有五个山洞对外开放,内藏一百五十多座佛祖雕像,墙壁上还画着多幅佛教壁画,俨然就是一个小型佛教艺术展厅。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有四个岩洞内混进了几尊明显来自印度教的雕像,包括印度教大神毗湿奴和象头神,这说明在那个年代,佛教和印度教并不是相互敌视的,双方的兼容性很强。
我在洞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一个问题。绝大部分佛祖雕像都是一个姿势、一种表情,连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也都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从一条流水线上组装出来的廉价工艺品。洞顶的壁画也是如此,常常是一整面墙的几十幅佛祖画像全都一样,好像是用复印机复印出来贴上去的广告画,和印度教寺庙里千姿百态的神像和壁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奇怪的是,这种差别在五百多年后似乎被抹平了。
距离丹布拉半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岩石,约有 200米高,岩壁直上直下,顶端几乎是平的,从远处看好像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积木,这就是斯里兰卡最著名的景点狮子岩( Sigiriya)。这是阿努拉达普拉时代唯一修建在别处的都城,修建者为僧伽罗国王卡萨帕( King Kassapa)。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自己取而代之成为国王。也许是因为内疚,或者是因为害怕有人试图谋权篡位,卡萨帕在 477年把首都从阿努拉达普拉南迁到了这块地方,并把自己的皇宫建在狮子岩顶端的平台上,岩石周围又修了一条护城河,绝对易守难攻。卡萨帕死后,继任者又把首都迁回了阿努拉达普拉,狮子岩被一个佛教僧团接收,山顶的宫殿变成了寺庙。再后来佛教徒们也弃之而去,这块岩石被彻底遗忘了。最后还是英国考古学家发现了此处,使之成为最受游客欢迎的旅游目的地。
狮子岩的西侧有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石阶,我沿着台阶爬到半山腰,眼前出现了一段一人多高的砖墙,挡住了夕阳,使得阳光照不到凹进去的一段岩洞内部,保护了岩壁上的几幅女性肖像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画颜色依然鲜艳如初,令人叹为观止。
据导游说,这几幅画的技法非常超前,女子的肌肤在画师的笔下显得格外饱满圆润,这在斯里兰卡以前的绘画作品中是没有出现过的。但是最让我惊讶的是画中女子的衣着和神态,她们全都裸露着丰满的乳房,姿态各异但毫不猥琐,充满了生活气息,同时又散发出神性的光芒,和丹布拉岩洞里那些表情严肃、姿势呆板的佛祖雕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可以和印度寺庙里那些千姿百态的雕像相媲美。由此可见,经过几百年的交战,斯里兰卡和印度发生了多次文化交流,斯里兰卡佛教也明显带有印度教的气息。有趣的是,壁画前的那堵墙上写满了涂鸦,都是后来的参观者留下的,最早的涂鸦可以追溯到 7世纪,最晚的则大约写于 13世纪。这些涂鸦是用古僧伽罗文字写的,大都是对这些女性肖像画的赞美之词,可见僧伽罗的文人墨客对这些裸女画也都十分欣赏。为什么会这样呢?尚会鹏教授认为,佛教之所以会发生分裂,出现了那么多分支,变得和原始佛教完全不同,原因不是后人对佛祖遗训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而是因为佛教在传播过程中,由于各地的自然、种族、风土和民情的不同,信徒们对教义的理解、遵守戒律等方面都和佛祖生活的时代不同了,这才导致了上述结果。举例来说,佛教之所以在印度逐渐式微、却在中国发扬光大,原因就在于佛教中有一些东西不那么符合印度人固有的脾性,而这些东西恰恰在中国人身上引起了共鸣。也就是说,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与佛教契合的潜质。
斯里兰卡著名的历史学家兼专栏作家查尔斯•沙文( Charles Sarvan)在一篇讲述斯里兰卡宗教的文章中更进了一步,认为宗教根本无法决定一个社会的最终形态,而是正相反,社会形态最终决定了宗教的形式和性质。在他看来,宗教就像水,最终的形态是由社会这个容器决定的。
那么,斯里兰卡这个“容器”有什么特殊之处呢?这就要去波隆纳鲁瓦( Polonnaruwa)走一趟。这是斯里兰卡历史上的第二个首都,始建于 1070年。一位斯里兰卡国王为了防范印度侵略,把首都迁至东南方向的波隆纳鲁瓦,并在此处维持了两百多年。
波隆纳鲁瓦那鲁瓦也有个古城遗址,面积也不小,但和阿努拉达普拉古城非常不同。这里的古迹大都维持原状,只做了最低程度的整理,没有像阿努拉达普拉那样大规模翻新,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古城遗址应有的样子。不过,正因为如此,这里的人气远不如阿努拉达普拉,来此参观的只有游客,不像前者那样吸引了那么多朝圣者。
古城遗址的旁边是一个面积巨大的人工湖,一眼望不到边,当地人称之为帕拉克拉马海( Parakrama Samudra)。这个人工湖是在帕拉克拉马巴胡大帝( Parakramabahu the Great)的主持下修建而成的,这位 1153年登基的国王是斯里兰卡历史上最后一个统治全岛的君主,他非常重视水利建设,新修了 1470座水库,其中就包括这座总面积高达 25平方公里的人工湖。他有一句名言:“我不会让一滴雨水在没有被人类利用的情况下白白地流进大海!”
帕拉克拉马巴胡大帝的做法不是偶然的。事实上,如今的斯里兰卡到处可见这种人工湖,以及古人留下的、至今仍在使用的灌溉系统,原因就在于这里独特的气候条件。之前说过,这个岛气候温暖,理论上每年可以种三季水稻。但降水量非常不均衡,大部分地区只有旱雨两季,强度又都非常大,导致雨季常常带来洪涝灾害,旱季则滴雨不下,导致旱灾。斯里兰卡中北部平原地势平缓,缺乏自然形成的湖泊,雨水留不下来。于是,为了保障粮食生产,斯里兰卡人自古以来就非常重视水利建设,在整个岛上挖了几千座水库,其中大部分水库至今仍在使用。甚至可以说,水库就是斯里兰卡文明的基石,也是理解斯里兰卡社会形态的一把钥匙。
部分历史学家相信,凡是需要仰仗水利设施才能发展农业的古代文明都很快进化出了复杂的社会体系,对水利设施的要求越高,社会结构就越复杂,古埃及和中华文明就是两个极好的案例。修建水利系统需要全社会一起合作,水资源的分配也需要有法可循,如果没有强势而又高效的管理体系是做不成的。古埃及拥有一条经常泛滥的尼罗河,中国的中原地区则有一条极难驯服的黄河,这就是为什么这两个国家都很早就发展出了集权政府,两国的老百姓都意识到只有相互合作并统一管理大家才能活命。
欧亚大陆的主要粮食作物中,水稻的单位面积产量比小麦高,能养活的人口也更多,但对于水资源的要求也比小麦高多了,因此稻农之间相互合作的程度要比麦农高很多。美国弗吉尼亚大学心理学家托马斯•塔海姆( Thomas Talhelm)在 2014年 5月 9日出版的《科学》(Science)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分析了中国南方和北方的居民性格与主要粮食作物之间的关系,得出结论说,稻米种植区的人普遍性格内向,重集体轻个人,善于相互合作;小麦种植区的人则正相反,性格豪爽,个性鲜明,更喜欢独来独往。这种区别当然不是大米和小麦的营养成分不同造成的,而是因为两种农作物的种植过程对于水资源的利用模式有差异。
如果上述理论正确的话,斯里兰卡就是一个最为典型的水稻国家,而佛教恰好是一个和专制制度结合得非常完美的宗教,这就是为什么佛教发源于印度,却在斯里兰卡流行开来的原因之一。印度地大物博,不同地区的生活环境差异极大,再加上种姓制度的流行,使得印度自古以来就被分裂成许多不同的部落,相互之间和而不同。印度人也因此习惯了社团式的生活,因为一个种姓就是一个社团,社团里不存在绝对领袖,大家一视同仁。印度教相信万物皆可为神,教义包罗万象,本质上是一种非常“民主”的宗教,和印度文化相得益彰,两者契合得非常好。
但是,在斯里兰卡佛学专家帕里哈卡拉( K. S. Palihakkara)看来,印度教有一点非常适合统治阶级,那就是轮回说。这位帕里哈卡拉曾经是斯里兰卡僧侣入门考试的出题人,该国所有想当和尚的人都要先通过这个考试才能注册。帕里哈卡拉认为,轮回说让普通百姓安于现状,是统治阶级非常喜欢的思想。佛祖本人不相信有灵魂存在,从根本上否定了轮回说。
但是佛教传入斯里兰卡后,一直和统治阶级走得很近,为了适应本国的社会现实,便逐渐采纳了印度教的轮回说,这就等于背离了原始佛教的教义。另外,斯里兰卡本来就距离印度很近,双方的人口和文化交流非常频繁,斯里兰卡不可能不受到这位比自己强势得多的“老大哥”的影响。
换句话说,为了适应新的环境,斯里兰卡佛教在很多方面被“印度教化”了,这就是为什么斯里兰卡佛教虽然自称是正统的上座部佛教,但实际上和佛祖释迦牟尼创立的原始佛教相去甚远,也和中国的大乘佛教非常不同,却和印度教非常相似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