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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随着报道的逐步深入,这场事故的真实原因和内幕逐渐浮出水面。当马尔克斯请海难幸存者回忆一下那场引发事故的暴风雨,贝拉斯科微微一笑,说道:“根本就没什么暴风雨。”原来,事故的原因是军舰上装了不少走私货,比如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之类,因为超载,这艘军舰并没采取任何措施救援落水水兵。政府极力否认这一丑闻,而马尔克斯的报社从有相机的水兵那里买来了航行途中的照片,那些走私货在照片上清晰可见。哥伦比亚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弹压手段,最终让《观察家报》关张了事。刚刚走上神坛的海难幸存者撕掉了自己的皇帝新衣,亲手炸毁了自己的英雄雕像,马尔克斯也开始了在巴黎的流亡生涯,如同贝拉斯科在筏子上的漂流。
1970年,海难过去15年后,当年的报道第一次成书出版。马尔克斯觉得这一系列文章“完全值得再一次出版”,然而,出版社则另有盘算。在《海难》的前言中,马尔克斯写道:“使我沮丧的是,相比对这篇文字价值的兴趣,出版商们更在意它是由谁的名字发表的,其实我很难过,这个名字恰好属于一个当红作家。”
从“魔幻现实主义”到非虚构:
海滩幸存者的故事是否足够马尔克斯?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至今仍是许多写作者参考模仿的范本。在上世纪80年代,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回忆,这句话令他深感震撼,“在脑子里引发了一场小爆炸”。这个震撼绝不仅因其表面的修辞性,“对于我们搞文学的人来说,它教给了我们很重要的东西,那便是语言对于时间的创生能力,语言如何创造出了时间与世界的结构和秩序。”
马尔克斯对谈活动现场,嘉宾依次为阿来(左二)、李敬泽(右二)和梁鸿(右一)
由此,李敬泽认为马尔克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确实有着强大的辐射作用和方法论意义”。在《海难》一书中,马尔克斯也体现出了处理非虚构题材与写作的强大技术。第一,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从文本角度上看难度很大;第二,一个人独自在海上漂十天,这一过程本身极为单调,马尔克斯把这十天写得各有新意、惊心动魄,反映了他极强的叙事能力。此外李敬泽还从这本非虚构作品中看到了深藏于马尔克斯骨子深处的作家本质——“对巨大的、凶险的、绝对空旷的、不可把握的大海和世界之中的一个人的历险和幸存,马尔克斯保持了一生的兴趣,”从28岁的马尔克斯身上,他看到了后来那个作为文学大师的马尔克斯的影子。
这与诺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给出的对《海难》一书的评价非常相似,略萨说:“这本书集冒险文学的所有成功特点于一身:客观性,不断推进的情节,优秀的戏剧性转折,悬念与幽默感……最具挑战的是:如何才能将主人公在漂流中度过的这空虚无聊、一模一样的十天写得不重复、不野蛮?一切都是真实而感人的,既无怜悯,也无煽情。 这要归功于马尔克斯的文学天才。”
当海难报道写到第6天时,报社社长问马尔克斯:“请您告诉我一件事,您写的这是小说还是事实?”马尔克斯回答说:“是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是事实。”虚构与非虚构的概念,貌似在这里被打破了。
在非虚构写作者梁鸿看来,非虚构是一种主观真实,绝非绝对客观的真实,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文学更远非如此。读《海难》,我们要问的不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因为“写作者本身拥有某种权力,所谓的非虚构只不过是你在哪种意义上使用自己的权力。100多小时的访谈记录肯定要删掉很多,哪些东西删掉和哪些东西留下,是马尔克斯的权力。写作者要意识到权力的限度,而非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真理。”
梁鸿提到,当海难幸存者试图进行故事化叙述时,马尔克斯问他怎么小便的问题,意图把他规制为一个日常的、世俗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回到现实中的“你”,从而达到了一种客观的可能。除此之外,每一个场景中丰富的细节不仅使读者身临其境,更加强了真实的色彩,“正是这些细节使得整个文本朝着最扎实的方向行进,而不是朝着故事的虚的方向前进,这也是非虚构最基本的东西。”
今年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问世50周年。
1967年,《百年孤独》一经问世,立刻引起了世界文坛的轰动,被公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殊不知,为了《百年孤独》能够正式出版,马尔克斯曾在不同报刊杂志发表了7个章节作为“试验”,这些章节后来被他修改了42处。1982年,马尔克斯捧得诺贝尔文学奖,因为他在《百年孤独》中“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天地,围绕着马孔多的世界汇聚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最纯粹的现实生活”。
《午夜的孩子》作者、英国作家萨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曾说:“问题是,当人们说到‘魔幻现实主义’时,他们只听到了魔幻,而没听到现实主义。”马孔多也许并不真实存在,但这部小说的许多内容扎根于政治、历史以及其他真相,例如联合水果公司在拉丁美洲的罪恶掠夺与垄断——小镇和“香蕉公司”之间的斗争并非虚构,连用机关枪扫射人群的情景也是真实的。《卫报》评论文章认为,《百年孤独》提供了对孤独和时间的丰富反思,也可视为对战争罪恶的尖刻评论,或是对家族纽带的深刻呈现。
在《百年孤独》问世的12年前,马尔克斯是一位记者。28岁的他为哥伦比亚《观察家报》工作时,采访了一位举国闻名的海难幸存者。这篇报道在报纸上连载了14天,读者挤在报社门前争相购买,报纸销量翻了一番;也正是这一系列报道,最终使马尔克斯遭受死亡威胁,流亡海外,一去数年。
如今,这部非虚构作品《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在中国出版了。
在写作这部非虚构作品的青年身上,是否有十几年后那位文学大师的影子?当这位以“魔幻现实主义”著称的文学巨匠放弃魔幻之术,他笔下的现实是否依然好看?在非虚构写作持续受到热捧、不断有新的写作者和阅读者加入非虚构队伍的今天,马尔克斯的非虚构作品能够为我们带来什么新的内容或启示?
在《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以下简称《海难》)中文版出版与《百年孤独》出版50周年之际,范晔与李敬泽、梁鸿、阿来共话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与非虚构写作,他们的对谈,或许我们解读了上述的部分疑惑。
采访20天,每天6小时:
海滩幸存者先成为英雄,又告别英雄
1955年,一艘哥伦比亚军舰从美国返航,一场暴风雨浪将八名水兵卷入了海中。经过四天的搜寻,失踪人员被宣告死亡。落水的水兵贝拉斯科幸运地爬上了一只筏子,在孤苦伶仃、全无吃喝、迷失方向的情形下,在海上绝望漂流了十天。最终,他上岸了,被哥伦比亚渔村的村民所救。他的经历震惊了整个哥伦比亚,总统为此授勋给他,宣称他是全国青年的榜样,而他也通过做广告挣了一大笔钱。
当时,马尔克斯28岁,是《观察家报》的一名记者。他错过了第一时间采访这位海难幸存者的机会,但是,在一个月之后,在人们对这个故事已感倦怠之时,他开始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访谈。他与海难幸存者贝拉斯科在一家逼仄的咖啡厅坐了20天,每天交谈6小时,一句一句回忆海难,一杯一杯灌着咖啡,试图再现整个事故和历险的全过程。
年轻时的加西亚·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对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从来充满信心,这一次他遇到了“对手”。贝拉斯科也是一位叙述高手,在前四天里对自己的英雄事迹滔滔不绝:他如何与风浪较量、如何驾驭救生筏、如何与鲨鱼搏斗、如何控制思绪等等。直到记者马尔克斯打断他的讲述,问了一句:“你没发觉四天过去了你还没撒过尿吗?”
他白天采访,傍晚赶回报社整理访谈内容,写成报道,编辑部主任何塞·萨尔加尔守在打字机旁,马尔克斯敲完一页字,他便赶忙抽出纸来直接交给排字工,甚至没有时间改稿。写到第6天时,社长觉得他应该写出来50篇内容,马尔克斯给出的数字是14篇。彼时,《观察家报》的印数已翻了一番,读者为了集齐这个系列报道不惜排长队购买报纸。政府大悦,认为“他们的英雄终于奉献出一部文艺作品了”。
然而,随着报道的逐步深入,这场事故的真实原因和内幕逐渐浮出水面。当马尔克斯请海难幸存者回忆一下那场引发事故的暴风雨,贝拉斯科微微一笑,说道:“根本就没什么暴风雨。”原来,事故的原因是军舰上装了不少走私货,比如冰箱、电视机、洗衣机之类,因为超载,这艘军舰并没采取任何措施救援落水水兵。政府极力否认这一丑闻,而马尔克斯的报社从有相机的水兵那里买来了航行途中的照片,那些走私货在照片上清晰可见。哥伦比亚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弹压手段,最终让《观察家报》关张了事。刚刚走上神坛的海难幸存者撕掉了自己的皇帝新衣,亲手炸毁了自己的英雄雕像,马尔克斯也开始了在巴黎的流亡生涯,如同贝拉斯科在筏子上的漂流。
1970年,海难过去15年后,当年的报道第一次成书出版。马尔克斯觉得这一系列文章“完全值得再一次出版”,然而,出版社则另有盘算。在《海难》的前言中,马尔克斯写道:“使我沮丧的是,相比对这篇文字价值的兴趣,出版商们更在意它是由谁的名字发表的,其实我很难过,这个名字恰好属于一个当红作家。”
从“魔幻现实主义”到非虚构:
海滩幸存者的故事是否足够马尔克斯?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至今仍是许多写作者参考模仿的范本。在上世纪80年代,文学评论家李敬泽回忆,这句话令他深感震撼,“在脑子里引发了一场小爆炸”。这个震撼绝不仅因其表面的修辞性,“对于我们搞文学的人来说,它教给了我们很重要的东西,那便是语言对于时间的创生能力,语言如何创造出了时间与世界的结构和秩序。”
马尔克斯对谈活动现场,嘉宾依次为阿来(左二)、李敬泽(右二)和梁鸿(右一)
由此,李敬泽认为马尔克斯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确实有着强大的辐射作用和方法论意义”。在《海难》一书中,马尔克斯也体现出了处理非虚构题材与写作的强大技术。第一,全文以第一人称叙述,从文本角度上看难度很大;第二,一个人独自在海上漂十天,这一过程本身极为单调,马尔克斯把这十天写得各有新意、惊心动魄,反映了他极强的叙事能力。此外李敬泽还从这本非虚构作品中看到了深藏于马尔克斯骨子深处的作家本质——“对巨大的、凶险的、绝对空旷的、不可把握的大海和世界之中的一个人的历险和幸存,马尔克斯保持了一生的兴趣,”从28岁的马尔克斯身上,他看到了后来那个作为文学大师的马尔克斯的影子。
这与诺奖得主巴尔加斯·略萨给出的对《海难》一书的评价非常相似,略萨说:“这本书集冒险文学的所有成功特点于一身:客观性,不断推进的情节,优秀的戏剧性转折,悬念与幽默感……最具挑战的是:如何才能将主人公在漂流中度过的这空虚无聊、一模一样的十天写得不重复、不野蛮?一切都是真实而感人的,既无怜悯,也无煽情。 这要归功于马尔克斯的文学天才。”
当海难报道写到第6天时,报社社长问马尔克斯:“请您告诉我一件事,您写的这是小说还是事实?”马尔克斯回答说:“是小说。之所以是小说,因为是事实。”虚构与非虚构的概念,貌似在这里被打破了。
在非虚构写作者梁鸿看来,非虚构是一种主观真实,绝非绝对客观的真实,世界上没有绝对客观,文学更远非如此。读《海难》,我们要问的不是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因为“写作者本身拥有某种权力,所谓的非虚构只不过是你在哪种意义上使用自己的权力。100多小时的访谈记录肯定要删掉很多,哪些东西删掉和哪些东西留下,是马尔克斯的权力。写作者要意识到权力的限度,而非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真理。”
梁鸿提到,当海难幸存者试图进行故事化叙述时,马尔克斯问他怎么小便的问题,意图把他规制为一个日常的、世俗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回到现实中的“你”,从而达到了一种客观的可能。除此之外,每一个场景中丰富的细节不仅使读者身临其境,更加强了真实的色彩,“正是这些细节使得整个文本朝着最扎实的方向行进,而不是朝着故事的虚的方向前进,这也是非虚构最基本的东西。”
从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以及后来扬·马特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马尔克斯写海难故事,并非文学领域的新鲜题材,马尔克斯的写作为何新鲜?李敬泽认为,马尔克斯放弃了意义的展开,只意图还原不那么复杂的事实,甚至把海难幸存者的个人经验和个人意识都最大程度压缩了,只为我们讲述了纯粹的一件事情,即一个生灵的求生,一个孤独者如何在巨大的、邪恶的、残暴的、无法掌控的海洋中求生,“没有任何意义空间,这是马尔克斯为与他身处的语境和社会对话而作出的选择。”
当现实更荒诞,当魔幻更真实:
海滩幸存者的十天与《百年孤独》的五十年
马尔克斯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为文学和新闻之间的关系着迷。新闻工作帮助我与现实保持联系,这一点对文学来说至关重要。记者和小说家的工作都是为了找出真相,我一直认为我最好的职业经历是记者。”作为记者的马尔克斯和作为小说家的马尔克斯融为一体,在非虚构和虚构的界线之间穿梭自如。
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和《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
《海难》第五章的标题是《筏子上我有了一个伙伴》,伙伴是水兵贝拉斯科夜晚饥肠辘辘、严重脱水时产生的幻觉,他们屡屡相会和对话,他甚至能看清伙伴身上蓝色的工作服和帽子上的字母。《海难》一书译者陶玉平说,对于大多数已经习惯于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寻找魔幻的人们来说,这里有魔幻的影子。在作家阿来看来,除了魔幻之外,这其中还有着孤独的沿袭:从海上漂流的孤独感,到百年孤独中的命运与历史的孤独感。
哥伦比亚驻华大使将非虚构的《海难》也当做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来读,“怎么能不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呢?当一艘战舰并不是因为狂风暴雨,也不是因为敌人袭击而失利,仅仅因为在甲板上随意堆放运载了冰箱、洗衣机、黑白电视机、每分钟70转的留声机、成像机(还不是后世的照相机)以及在亚拉巴马采购的火炉等等这些货物,途中遇上大风,就将货物和甲板上的水手都卷落到了海中。”
《百年孤独》问世半个世纪,中文版就已经印刷了接近600万册。译者范晔将《百年孤独》在半个世纪里的接受史比作一部幸存者的故事,“我们在马尔克斯的文学海洋里漂流了何止十天十夜,他影响了不止一代的中国作家,有人在他的魔幻波涛中沉没,也有人在经历了风暴的洗礼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航道。”
如果一定要说《海难》与《百年孤独》有什么内核上的联系,大概就是马尔克斯持续带给读者的惊喜吧。正如范晔所言,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其它作品的确影响和改变了我们,为我们带来生活中种种意想不到的惊喜和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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