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远: 三千里边境看朝鲜

 　　7月初，我们从丹东出发，驾车沿着鸭绿江—长白山—图们江一线，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中朝边境的另一个小城图们，整个行程3000余里，基本都是贴着中朝边境行驶的，把一路关于朝鲜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给大家分享。

　　一、中朝边境的地理、历史和政治

　　中朝边境大部分以图们江和鸭绿江为界，两侧则是狭长的平原和山地。中国一侧城市有丹东、集安、临江、长白、图们，而每个中国城市的江对岸一般也有一个朝鲜城市，分别是新义州、楚山、满浦、中江、惠山、稳城。两国城市各自中间则是大小不一的农村或厂矿，朝鲜一侧农村相对更散落、数量更多，而中国一侧由于退耕还林，以及城市化，农村数量大大减少了。

　　在这里，中方城市要介绍一下丹东、集安和图们。丹东这个城市与朝鲜息息相关，可以说朝鲜是这个城市的名片，招商和旅游的招牌。城市最热门的旅游景点是抗美援朝纪念馆以及鸭绿江断桥，全世界多数去朝鲜的游客也是从丹东出发的。朝鲜半岛的局势决定着这个城市的兴衰，2018年地产公司忽悠朝鲜即将改革开放，于是鸭绿江畔的房价一个月内翻倍，现在朝鲜改革遥遥无期，房价却下跌三成，投资客已经被套牢。

　　据说丹东还是世界上情报最活跃的地方之一，世界各国(主要是韩国、美国、日本、朝鲜)的情报人员，活跃在这里互相刺探消息，堪称“东方卡萨布兰卡”。我国近些年破获的很多间谍案就发生在丹东，最突出的是，中国曾经三次在丹东擒获加拿大间谍，最近一次Michael Spavo的落网成为两国关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

　　当然丹东对朝鲜的意义更重大，这是朝鲜对外交往的最重要通道，好比改革开放之前的香港之于中国。朝鲜人依赖这里进行贸易，换取维持国家运转的资金。这里还还在华朝鲜人最多的地方，有各种朝鲜侨团，以及上百家朝鲜企业。近几年，丹东还有数千朝鲜外派劳工，他们在中国工厂劳动，每月可以获取2000人民币左右的收入，多数要上交给国家，这项合作是朝鲜政府赚取外汇的重要来源。

　　集安是吉林省的一个县级市，但是它在文化上意义重大，这里是世界文化遗产高句丽王城和王陵所在地，被韩国人视为他们的文化发源地，每年有大量韩国游客来朝圣。不过高句丽与以前的朝鲜高丽王朝在人种、文化上根本不是一回事。高句丽人属于古代濊貉民系，是起源于吉林省西部的蒙古语族和通古斯语族的混血民族，文化上则完全效仿中原文明，它只不过是征服和统治过朝鲜，朝鲜族与之没有历史传承关系。朝鲜半岛政权故意把高句丽和高丽混淆，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但是集安当地为了发展旅游业，竟然违背历史真相把景区建筑都修成朝鲜特色，给人造成高句丽时代建筑就是这样的印象，助长或迎合了韩国人的文化民族主义。

　　图们是另一个中朝边境重要贸易口岸。从长白到图们一带是中国的朝鲜族聚居区，中国境内本无朝鲜族，19世纪末以后，朝鲜人越境垦殖，清政府和以后的东北军阀都是抱着宽容和默认态度。由于中国境内经济文化发达，朝鲜人也可以获得更多自由，为朝鲜民族主义者的复国运动创造了条件，朝鲜的革命家基本上都是在吉林生活的侨民，老一辈朝鲜领导人都会讲东北话。但是这些年，韩国人又炮制所谓“间岛问题”，称延吉一带是朝鲜半岛政权的领土，这是另一种“历史虚无主义”。

　　朝鲜方面则要重点介绍新义州、惠山和茂山。新义州是朝鲜的经济特区，虽然繁华程度与丹东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开始有不少高楼出现，最高的是一个23层的红色圆形建筑，名叫“太阳楼”，以纪念已故领导人金日成。根据朝中社报道，朝鲜政府最近也加大对新义州的投资力度，希望把它打造成为朝鲜的外滩，朝鲜的最高领导人和总理已经前来视察数次。

　　惠山市，这是朝鲜两江道首府，全国第六大城市。这一带的鸭绿江大大变窄，枯水期水面才十几米宽，是观察朝鲜最清晰的地方。这种条件，也方便了朝鲜人的偷渡，很多著名的脱北者都是从惠山潜入中国的。惠山最著名地标是普天堡大捷纪念碑，距离惠山二十公里的普天堡是金日成革命的第一步，所以，附近可以看做朝鲜革命史上的“井冈山”，不仅有很多革命纪念地，还有以金正日父亲、叔叔和妻子名字命名的三个郡，分别是金亨稷郡、金亨权郡和金正淑郡。朝鲜最著名的合唱团——三池渊合唱团，也是得名于附近的三池渊郡。惠山一带在朝鲜官方意识形态塑造中具有极其重要地位，所谓“天降伟人于白头山”，就是指的这一区域。

惠山市

　　茂山与中国延边州和龙县毗邻，是朝鲜最重要的铁矿所在地，铁矿石储量达50亿吨。茂山附近有朝鲜的卫星发射基地和核武器试验场，所以这个地方对朝鲜政府也非常重要。

　　最后强调的是，如今的中朝边境其实是明朝中期以后才形成的，明朝之前的东北民族政权经常征服朝鲜半岛，所以二者之间尤其是北部并不明确界限。并且，当时朝鲜东北部山区一直是靺鞨、女真等通古斯民族的地盘，很多时候中央政权或东北民族政权的统治图们江流域的治所会设置在朝鲜一侧。直到明朝中叶以后，朝鲜东北部完成“朝鲜化”，朝鲜人势力达到图们江东岸，中朝边境以河为界的状态才确立下来，而长白山的划分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完成的。

　　二、朝鲜城市的发展情况和市民生活

　　朝鲜省会级别的城市，规模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县城，而郡一级的城市，也就是相当于镇的规模。这是仅从面积规模上讲的，繁华程度、基础设施则根本不在一个水平，更少有新建筑出现，说明经济发展迟缓，政府没有钱搞基础设施建设。

　　朝鲜城市大致相当于中国1980年左右发展水平，也就是工业化之前的状态，甚至可能某些方面远远不如。如果做更宽广的国际比较，朝鲜城市远远落后于越南、蒙古这些亚洲落后国家城市建设水平，大致与撒哈拉以南非洲相当，从这个角度讲朝鲜是全世界最落后国家之一的论断是符合道理的。

　　观察朝鲜发展程度最好的角度是看惠山这是个省会级城市的日常状态。因为惠山比较大，所以没法像其他边境小城市一样，政府投资搞一些形象工程做给中国人看。惠山整个城市70%以上区域属于棚户区，仅有的楼房多数也都是非常残破，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这种景象，我们后来也在朝鲜另一个城市稳城得到验证。通过望远镜，朝鲜住户家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其摆设用物，绝对赶不上我记忆中1990年的中国普通市民。阳台晾晒的衣服也都很破旧，布料廉价。

　　惠山像其他城市一样，最漂亮的建筑是市政府、车站和永生纪念碑。永生纪念碑是纪念已故领袖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几乎每个村镇都会有，外形酷似方尖碑，是一个地方最显眼的地标，上面写着“ 위대한 김일성 동지 와 김정일 동지 는 영원히 우리 와 함께 계신다 ”(伟大的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将永远与我们同在)，政府和车站则会悬挂两位领导人的画像。

　　整个惠山只有道党委、政府周边数百米是硬化路面，其他地方都是土路。恐怕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城市路面就基本硬化了。道(省)体育场也是泥土地面的原始状态。虽然大街上有路灯，但是朝鲜除了平壤，夜晚都不供电，一旦夜幕降临，鸭绿江中国一侧灯火通明，对岸则是漆黑一片，只有江岸有些灯光闪亮——那是巡逻的人民军战士的探照灯，在防止人民偷渡到中国。

　　即使在白天，整个城市也是死气沉沉，因为大家都在上班，城市又没有城市商业，所以街上空荡荡。可以说，这是个没有私人生活的城市，或者说大家的私人生活只在住所里，大家被剥夺了享受私生活的时间和物质条件。政府的权力垄断了一切、主宰了一切，人们只能在政府划定的场域中生存，这也是整个社会缺乏活力的原因(这一点我在俄罗斯也曾感受到，苏联时代在西伯利亚规划了很多新城，沿街是没有商铺，只有工厂，人们除了去工厂劳动、回家生活，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金正恩执政以后，朝鲜的经济有不少改善，但是仍然相对匮乏。惠山市民仍然以物资分配的方式获得基本生活资料，每到周末，会有政府的车辆开到街口，给市民运来生活必备的燃料、蔬菜、粮食等，人民凭票领取，每个成年男子口粮月700克/日，女性成年人约500克/日，蔬菜每月供应4公斤，鸡蛋1.5公斤。不过，这比2010年之前已经有不小的进步。

　　这个城市人民出行方式仍然以步行和自行车为主，也有少数人有私家车，这些有私家车的家庭，无一例外是因为是享受了中朝贸易的特权而发财。所以说，“一大二公的无产阶级社会是公平的”是个谬论，腐败跟权力是否受监督有关，跟生产资料所有制无关。

　　三、朝鲜的农村和农业

　　朝鲜还是个农业社会国家，绝大多数人口是农民，农村也是中朝边境朝鲜一侧的主要聚落形态。朝鲜的农村建设水平参差不齐，可能取决于人均耕地的数量，以及政府的投入程度，有极少数农村，建立起统一规划的房子院落，很像我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显然是给中国人看的形象工程。多数则发展很落后，大致相当于90年代或20世纪初中西部贫困地区的水平。

　　朝鲜农村依然采用集体农场制，由农场(实际是自然村)组织大家集体劳动。我们一路走来，发现平壤时间早晨7点就要出工，晚上8点后还不收工，快赶上中国一线城市码农996的生活。因为是集体劳动，必然效率很低，大家都是动作迟缓，堆一点土，好几个人慢慢地抬，放在中国，两个农民一会就干完了。女人则在旁边挥舞红旗，扭秧歌助威，也是劳动力的严重闲置。

　　朝鲜的农村因为燃料缺乏，耕作还是以畜力为主，因此牛是最宝贵的动物，在朝鲜很难吃到牛肉。由于朝鲜化工产业落后，全国化肥产量仅54万吨，农田基本不上化肥，产量非常低，据吉林边境的老农民讲，中国一侧玉米长得两人高，朝鲜一侧稀稀拉拉，也就是1米半高。朝鲜有3000万亩地，粮食产量仅460万吨左右，亩产不到310斤，而我国产粮第一大县吉林榆树仅用450万亩的土地，就创造了近300万吨的产量。

　　朝鲜由于单产低，急需扩充耕地以提高总产量，因此，无休止地毁林开荒，鸭绿江中国一侧青山绿水，物阜民康，而朝鲜一侧童山秃岭，河水浑浊，双方文明的差距，仅从这一点判若分明。古人以“山穷水尽”形容一个社会或政权的困境，今天看朝鲜，方知这个词汇是多么生动精准。在这种制度下，不能通过改革经济体制来挖掘生产潜力，反而是无休止像大自然勒索，岂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四、朝鲜的工矿业

　　中朝边境一带，也算是朝鲜的一个发达的工业走廊，一来这是朝鲜矿产比较集中的地方，二来需要大力开发，以出口中国，换取政权运转的经费，所以，这一带工矿企业很多，铁路交通也特别发达。但是就发展水平来说，朝鲜的工业一般都是很初级的，无非就是开采，或简单加工，并没有现代水平的冶炼和制度造业。朝鲜工厂的外观非常简陋，也制造大量污染，整个鸭绿江中国一侧，已经没有冒浓烟的工厂了，但是朝鲜一侧但凡是工厂，就要冒烟。很多工厂设备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没有更新。

　　鸭绿江一线，朝鲜最大的工业企业是惠山青年铜矿，这也是亚洲第一大铜矿，中国万向集团曾花数亿美元入股该矿，但是朝鲜出尔反尔，成为当年轰动的国际事件。最发达的则是慈江道中江郡的三五青年铜矿，这个工厂因1968年3月5日金日成视察中江郡得名。矿区现在有13000多人，因为跟五矿、沈阳机床厂的有合作关系，经营效益不错，是中朝边境线上最发达的一个市镇。

　　朝鲜的工业曾经有关辉煌。80年代之前朝鲜的钢产量、发电量等关键工业指标都超过韩国，1970年朝鲜钢铁产量约220万吨，而韩国不足50万吨，1970年朝鲜发电量为170亿度，人均用电量达到近1200度，并且当年基本实现全国户户通电，而这一年，韩国人均用电量仅285度。但是朝鲜经济的发展严重依赖苏联和中国的援助，等到苏联解体，朝鲜的工业立即陷入困境。又加上继续沿用僵化的经济体制，所以最近二三十年一直没有起色。

　　朝鲜发展工业条件非常好，资源丰富，区区12万公里的国土，有9种矿产资源储量位居全世界前10，据估计仅这里矿藏就至少值5万亿美元;劳动力素质高，早在1975年就开始实行11年义务教育;区位条件好，毗邻中国、韩国两个经济发达国家，按道理说可以躺赢。但是现在朝鲜的工业总产值仅仅约1000亿人民币，还不抵张家港一个县级市的一半，或相当于江苏宜兴市(县级市)、湖南长沙县的工业规模，这完全是不合理的体制束缚了生产力所致。

　　五、朝鲜人的精神状态

　　一路走下来，对朝鲜的最深感慨并不是它的经济落后，而是人民的精神状态。以前也去过一些很落后的国家，但是那里的人民是可以释放天性的，自由快乐的，散发着原始的活力。我想我们改革前虽然穷，但是整个国民身上也有一股朝气，这是我们改革能成功的原因之一。而朝鲜人民的勇气、锐气、真诚都在无所不渗透的权力面前萎缩下来，人人都很拘谨、胆怯，甚至是迟钝、麻木，这是像乾嘉年间一样的国民精神的集体坠落。

　　朝鲜人麻木也从军人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中国的军人个个精神饱满，英姿飒爽，一看就是威武之师的情况，而朝鲜军人无精打采，无所事事，虽然在站岗放哨，但是有到河边洗澡的，有躺在地上打盹的，可谓站无站姿、坐无坐姿，全无平壤阅兵仪式展现的军人的那股精气神。朝鲜人民军是为监视人民而来，大家内心又都有是非判断，显然他们毫无斗志了。

　　六、朝鲜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更应该看到，朝鲜锁国状态和它的种种政治经济措施，不仅严重阻碍了本国经济的发展，也严重制约了中国东部地区的发展。

　　1.朝鲜丰溪里核基地仅仅距离中国100多公里，是严重的安全的威胁，有潜在的核泄漏和战争等危险，使得在中朝边境地区无法布局大工业。

　　2.增加中国边境控制成本。由于朝鲜粮食问题长期不能得到解决，每年有数万人越境偷渡到中国，这些人的到来不仅给中国带来经济负担，外交争端，还给社会治安带来严重的问题，据延边州检查机关统计，朝鲜偷渡者的犯罪率是当地中国公民的30倍。现在中国为了防止朝鲜人偷渡，在漫长的边境线多个地段广布铁丝网，以及各种监视设备，中朝边境是我们走过的中国边境地区防控最严的地方。另外，还不时有朝鲜军人持武器越境叛逃，入境后就行凶杀人，靠近边境的村庄为了躲避军人的暴力侵害，人口大量内迁，出现了不少“无人村”。

　　3.朝鲜的封闭状态，让东北亚这个全球第三大区域经济体，割裂为两部分，中国东北地区的沿边优势顿时消失。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区域经济发展机会，相当程度取决于它周围的外部环境，甚至是主要因素。

　　东北的在20世纪初兴起，就是得益于东北亚的大开发和区域一体化。东北今天的衰落，除了内部因素外，更在于外部环境不利，没有像东南沿海那样产生外部动力，促使内部发生改变。尤其是鸭绿江一带，现在已经成为全国经济末梢，无论是丹东，还是白山，还是图们都是一片萧条，比本省的其他地方更萧条，活生生的一个鸭绿江贫困带。丹东的辉煌早已不在，全无中越边境城市防城港的活力;图们则是“十室四空”，2020年“七普”常住人口，比2010年减少40%以上，是全国人口减幅最大的地方之一。

　　不可想象，如果朝鲜改革开放，北京修通到首尔的高铁，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那么丹东处于东北亚交通枢纽上，将是什么样的前景;吉林就近可以利用朝鲜出海口，经济也会有一片新天地。所以，朝鲜的未来在于改革开放，中国东北的未来也在于朝鲜改革开放，但是短期看，这种可能性很渺茫。

 　　7月初，我们从丹东出发，驾车沿着鸭绿江—长白山—图们江一线，一路向北，最终抵达中朝边境的另一个小城图们，整个行程3000余里，基本都是贴着中朝边境行驶的，把一路关于朝鲜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给大家分享。

　　一、中朝边境的地理、历史和政治

　　中朝边境大部分以图们江和鸭绿江为界，两侧则是狭长的平原和山地。中国一侧城市有丹东、集安、临江、长白、图们，而每个中国城市的江对岸一般也有一个朝鲜城市，分别是新义州、楚山、满浦、中江、惠山、稳城。两国城市各自中间则是大小不一的农村或厂矿，朝鲜一侧农村相对更散落、数量更多，而中国一侧由于退耕还林，以及城市化，农村数量大大减少了。

　　在这里，中方城市要介绍一下丹东、集安和图们。丹东这个城市与朝鲜息息相关，可以说朝鲜是这个城市的名片，招商和旅游的招牌。城市最热门的旅游景点是抗美援朝纪念馆以及鸭绿江断桥，全世界多数去朝鲜的游客也是从丹东出发的。朝鲜半岛的局势决定着这个城市的兴衰，2018年地产公司忽悠朝鲜即将改革开放，于是鸭绿江畔的房价一个月内翻倍，现在朝鲜改革遥遥无期，房价却下跌三成，投资客已经被套牢。

　　据说丹东还是世界上情报最活跃的地方之一，世界各国(主要是韩国、美国、日本、朝鲜)的情报人员，活跃在这里互相刺探消息，堪称“东方卡萨布兰卡”。我国近些年破获的很多间谍案就发生在丹东，最突出的是，中国曾经三次在丹东擒获加拿大间谍，最近一次Michael Spavo的落网成为两国关系中的一个重要事件。

　　当然丹东对朝鲜的意义更重大，这是朝鲜对外交往的最重要通道，好比改革开放之前的香港之于中国。朝鲜人依赖这里进行贸易，换取维持国家运转的资金。这里还还在华朝鲜人最多的地方，有各种朝鲜侨团，以及上百家朝鲜企业。近几年，丹东还有数千朝鲜外派劳工，他们在中国工厂劳动，每月可以获取2000人民币左右的收入，多数要上交给国家，这项合作是朝鲜政府赚取外汇的重要来源。

　　集安是吉林省的一个县级市，但是它在文化上意义重大，这里是世界文化遗产高句丽王城和王陵所在地，被韩国人视为他们的文化发源地，每年有大量韩国游客来朝圣。不过高句丽与以前的朝鲜高丽王朝在人种、文化上根本不是一回事。高句丽人属于古代濊貉民系，是起源于吉林省西部的蒙古语族和通古斯语族的混血民族，文化上则完全效仿中原文明，它只不过是征服和统治过朝鲜，朝鲜族与之没有历史传承关系。朝鲜半岛政权故意把高句丽和高丽混淆，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但是集安当地为了发展旅游业，竟然违背历史真相把景区建筑都修成朝鲜特色，给人造成高句丽时代建筑就是这样的印象，助长或迎合了韩国人的文化民族主义。

　　图们是另一个中朝边境重要贸易口岸。从长白到图们一带是中国的朝鲜族聚居区，中国境内本无朝鲜族，19世纪末以后，朝鲜人越境垦殖，清政府和以后的东北军阀都是抱着宽容和默认态度。由于中国境内经济文化发达，朝鲜人也可以获得更多自由，为朝鲜民族主义者的复国运动创造了条件，朝鲜的革命家基本上都是在吉林生活的侨民，老一辈朝鲜领导人都会讲东北话。但是这些年，韩国人又炮制所谓“间岛问题”，称延吉一带是朝鲜半岛政权的领土，这是另一种“历史虚无主义”。

　　朝鲜方面则要重点介绍新义州、惠山和茂山。新义州是朝鲜的经济特区，虽然繁华程度与丹东不可同日而语，但现在开始有不少高楼出现，最高的是一个23层的红色圆形建筑，名叫“太阳楼”，以纪念已故领导人金日成。根据朝中社报道，朝鲜政府最近也加大对新义州的投资力度，希望把它打造成为朝鲜的外滩，朝鲜的最高领导人和总理已经前来视察数次。

　　惠山市，这是朝鲜两江道首府，全国第六大城市。这一带的鸭绿江大大变窄，枯水期水面才十几米宽，是观察朝鲜最清晰的地方。这种条件，也方便了朝鲜人的偷渡，很多著名的脱北者都是从惠山潜入中国的。惠山最著名地标是普天堡大捷纪念碑，距离惠山二十公里的普天堡是金日成革命的第一步，所以，附近可以看做朝鲜革命史上的“井冈山”，不仅有很多革命纪念地，还有以金正日父亲、叔叔和妻子名字命名的三个郡，分别是金亨稷郡、金亨权郡和金正淑郡。朝鲜最著名的合唱团——三池渊合唱团，也是得名于附近的三池渊郡。惠山一带在朝鲜官方意识形态塑造中具有极其重要地位，所谓“天降伟人于白头山”，就是指的这一区域。

惠山市

　　茂山与中国延边州和龙县毗邻，是朝鲜最重要的铁矿所在地，铁矿石储量达50亿吨。茂山附近有朝鲜的卫星发射基地和核武器试验场，所以这个地方对朝鲜政府也非常重要。

　　最后强调的是，如今的中朝边境其实是明朝中期以后才形成的，明朝之前的东北民族政权经常征服朝鲜半岛，所以二者之间尤其是北部并不明确界限。并且，当时朝鲜东北部山区一直是靺鞨、女真等通古斯民族的地盘，很多时候中央政权或东北民族政权的统治图们江流域的治所会设置在朝鲜一侧。直到明朝中叶以后，朝鲜东北部完成“朝鲜化”，朝鲜人势力达到图们江东岸，中朝边境以河为界的状态才确立下来，而长白山的划分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完成的。

　　二、朝鲜城市的发展情况和市民生活

　　朝鲜省会级别的城市，规模大概相当于中国的县城，而郡一级的城市，也就是相当于镇的规模。这是仅从面积规模上讲的，繁华程度、基础设施则根本不在一个水平，更少有新建筑出现，说明经济发展迟缓，政府没有钱搞基础设施建设。

　　朝鲜城市大致相当于中国1980年左右发展水平，也就是工业化之前的状态，甚至可能某些方面远远不如。如果做更宽广的国际比较，朝鲜城市远远落后于越南、蒙古这些亚洲落后国家城市建设水平，大致与撒哈拉以南非洲相当，从这个角度讲朝鲜是全世界最落后国家之一的论断是符合道理的。

　　观察朝鲜发展程度最好的角度是看惠山这是个省会级城市的日常状态。因为惠山比较大，所以没法像其他边境小城市一样，政府投资搞一些形象工程做给中国人看。惠山整个城市70%以上区域属于棚户区，仅有的楼房多数也都是非常残破，窗户上连玻璃都没有。这种景象，我们后来也在朝鲜另一个城市稳城得到验证。通过望远镜，朝鲜住户家里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其摆设用物，绝对赶不上我记忆中1990年的中国普通市民。阳台晾晒的衣服也都很破旧，布料廉价。

　　惠山像其他城市一样，最漂亮的建筑是市政府、车站和永生纪念碑。永生纪念碑是纪念已故领袖金日成和金正日的，几乎每个村镇都会有，外形酷似方尖碑，是一个地方最显眼的地标，上面写着“ 위대한 김일성 동지 와 김정일 동지 는 영원히 우리 와 함께 계신다 ”(伟大的金日成主席和金正日将永远与我们同在)，政府和车站则会悬挂两位领导人的画像。

　　整个惠山只有道党委、政府周边数百米是硬化路面，其他地方都是土路。恐怕中国在改革开放前城市路面就基本硬化了。道(省)体育场也是泥土地面的原始状态。虽然大街上有路灯，但是朝鲜除了平壤，夜晚都不供电，一旦夜幕降临，鸭绿江中国一侧灯火通明，对岸则是漆黑一片，只有江岸有些灯光闪亮——那是巡逻的人民军战士的探照灯，在防止人民偷渡到中国。

　　即使在白天，整个城市也是死气沉沉，因为大家都在上班，城市又没有城市商业，所以街上空荡荡。可以说，这是个没有私人生活的城市，或者说大家的私人生活只在住所里，大家被剥夺了享受私生活的时间和物质条件。政府的权力垄断了一切、主宰了一切，人们只能在政府划定的场域中生存，这也是整个社会缺乏活力的原因(这一点我在俄罗斯也曾感受到，苏联时代在西伯利亚规划了很多新城，沿街是没有商铺，只有工厂，人们除了去工厂劳动、回家生活，几乎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金正恩执政以后，朝鲜的经济有不少改善，但是仍然相对匮乏。惠山市民仍然以物资分配的方式获得基本生活资料，每到周末，会有政府的车辆开到街口，给市民运来生活必备的燃料、蔬菜、粮食等，人民凭票领取，每个成年男子口粮月700克/日，女性成年人约500克/日，蔬菜每月供应4公斤，鸡蛋1.5公斤。不过，这比2010年之前已经有不小的进步。

　　这个城市人民出行方式仍然以步行和自行车为主，也有少数人有私家车，这些有私家车的家庭，无一例外是因为是享受了中朝贸易的特权而发财。所以说，“一大二公的无产阶级社会是公平的”是个谬论，腐败跟权力是否受监督有关，跟生产资料所有制无关。

　　三、朝鲜的农村和农业

　　朝鲜还是个农业社会国家，绝大多数人口是农民，农村也是中朝边境朝鲜一侧的主要聚落形态。朝鲜的农村建设水平参差不齐，可能取决于人均耕地的数量，以及政府的投入程度，有极少数农村，建立起统一规划的房子院落，很像我国的社会主义新农村，这显然是给中国人看的形象工程。多数则发展很落后，大致相当于90年代或20世纪初中西部贫困地区的水平。

　　朝鲜农村依然采用集体农场制，由农场(实际是自然村)组织大家集体劳动。我们一路走来，发现平壤时间早晨7点就要出工，晚上8点后还不收工，快赶上中国一线城市码农996的生活。因为是集体劳动，必然效率很低，大家都是动作迟缓，堆一点土，好几个人慢慢地抬，放在中国，两个农民一会就干完了。女人则在旁边挥舞红旗，扭秧歌助威，也是劳动力的严重闲置。

　　朝鲜的农村因为燃料缺乏，耕作还是以畜力为主，因此牛是最宝贵的动物，在朝鲜很难吃到牛肉。由于朝鲜化工产业落后，全国化肥产量仅54万吨，农田基本不上化肥，产量非常低，据吉林边境的老农民讲，中国一侧玉米长得两人高，朝鲜一侧稀稀拉拉，也就是1米半高。朝鲜有3000万亩地，粮食产量仅460万吨左右，亩产不到310斤，而我国产粮第一大县吉林榆树仅用450万亩的土地，就创造了近300万吨的产量。

　　朝鲜由于单产低，急需扩充耕地以提高总产量，因此，无休止地毁林开荒，鸭绿江中国一侧青山绿水，物阜民康，而朝鲜一侧童山秃岭，河水浑浊，双方文明的差距，仅从这一点判若分明。古人以“山穷水尽”形容一个社会或政权的困境，今天看朝鲜，方知这个词汇是多么生动精准。在这种制度下，不能通过改革经济体制来挖掘生产潜力，反而是无休止像大自然勒索，岂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四、朝鲜的工矿业

　　中朝边境一带，也算是朝鲜的一个发达的工业走廊，一来这是朝鲜矿产比较集中的地方，二来需要大力开发，以出口中国，换取政权运转的经费，所以，这一带工矿企业很多，铁路交通也特别发达。但是就发展水平来说，朝鲜的工业一般都是很初级的，无非就是开采，或简单加工，并没有现代水平的冶炼和制度造业。朝鲜工厂的外观非常简陋，也制造大量污染，整个鸭绿江中国一侧，已经没有冒浓烟的工厂了，但是朝鲜一侧但凡是工厂，就要冒烟。很多工厂设备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没有更新。

　　鸭绿江一线，朝鲜最大的工业企业是惠山青年铜矿，这也是亚洲第一大铜矿，中国万向集团曾花数亿美元入股该矿，但是朝鲜出尔反尔，成为当年轰动的国际事件。最发达的则是慈江道中江郡的三五青年铜矿，这个工厂因1968年3月5日金日成视察中江郡得名。矿区现在有13000多人，因为跟五矿、沈阳机床厂的有合作关系，经营效益不错，是中朝边境线上最发达的一个市镇。

　　朝鲜的工业曾经有关辉煌。80年代之前朝鲜的钢产量、发电量等关键工业指标都超过韩国，1970年朝鲜钢铁产量约220万吨，而韩国不足50万吨，1970年朝鲜发电量为170亿度，人均用电量达到近1200度，并且当年基本实现全国户户通电，而这一年，韩国人均用电量仅285度。但是朝鲜经济的发展严重依赖苏联和中国的援助，等到苏联解体，朝鲜的工业立即陷入困境。又加上继续沿用僵化的经济体制，所以最近二三十年一直没有起色。

　　朝鲜发展工业条件非常好，资源丰富，区区12万公里的国土，有9种矿产资源储量位居全世界前10，据估计仅这里矿藏就至少值5万亿美元;劳动力素质高，早在1975年就开始实行11年义务教育;区位条件好，毗邻中国、韩国两个经济发达国家，按道理说可以躺赢。但是现在朝鲜的工业总产值仅仅约1000亿人民币，还不抵张家港一个县级市的一半，或相当于江苏宜兴市(县级市)、湖南长沙县的工业规模，这完全是不合理的体制束缚了生产力所致。

　　五、朝鲜人的精神状态

　　一路走下来，对朝鲜的最深感慨并不是它的经济落后，而是人民的精神状态。以前也去过一些很落后的国家，但是那里的人民是可以释放天性的，自由快乐的，散发着原始的活力。我想我们改革前虽然穷，但是整个国民身上也有一股朝气，这是我们改革能成功的原因之一。而朝鲜人民的勇气、锐气、真诚都在无所不渗透的权力面前萎缩下来，人人都很拘谨、胆怯，甚至是迟钝、麻木，这是像乾嘉年间一样的国民精神的集体坠落。

　　朝鲜人麻木也从军人表情上可以看出来。中国的军人个个精神饱满，英姿飒爽，一看就是威武之师的情况，而朝鲜军人无精打采，无所事事，虽然在站岗放哨，但是有到河边洗澡的，有躺在地上打盹的，可谓站无站姿、坐无坐姿，全无平壤阅兵仪式展现的军人的那股精气神。朝鲜人民军是为监视人民而来，大家内心又都有是非判断，显然他们毫无斗志了。

　　六、朝鲜对中国经济的影响

　　更应该看到，朝鲜锁国状态和它的种种政治经济措施，不仅严重阻碍了本国经济的发展，也严重制约了中国东部地区的发展。

　　1.朝鲜丰溪里核基地仅仅距离中国100多公里，是严重的安全的威胁，有潜在的核泄漏和战争等危险，使得在中朝边境地区无法布局大工业。

　　2.增加中国边境控制成本。由于朝鲜粮食问题长期不能得到解决，每年有数万人越境偷渡到中国，这些人的到来不仅给中国带来经济负担，外交争端，还给社会治安带来严重的问题，据延边州检查机关统计，朝鲜偷渡者的犯罪率是当地中国公民的30倍。现在中国为了防止朝鲜人偷渡，在漫长的边境线多个地段广布铁丝网，以及各种监视设备，中朝边境是我们走过的中国边境地区防控最严的地方。另外，还不时有朝鲜军人持武器越境叛逃，入境后就行凶杀人，靠近边境的村庄为了躲避军人的暴力侵害，人口大量内迁，出现了不少“无人村”。

　　3.朝鲜的封闭状态，让东北亚这个全球第三大区域经济体，割裂为两部分，中国东北地区的沿边优势顿时消失。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区域经济发展机会，相当程度取决于它周围的外部环境，甚至是主要因素。

　　东北的在20世纪初兴起，就是得益于东北亚的大开发和区域一体化。东北今天的衰落，除了内部因素外，更在于外部环境不利，没有像东南沿海那样产生外部动力，促使内部发生改变。尤其是鸭绿江一带，现在已经成为全国经济末梢，无论是丹东，还是白山，还是图们都是一片萧条，比本省的其他地方更萧条，活生生的一个鸭绿江贫困带。丹东的辉煌早已不在，全无中越边境城市防城港的活力;图们则是“十室四空”，2020年“七普”常住人口，比2010年减少40%以上，是全国人口减幅最大的地方之一。

　　不可想象，如果朝鲜改革开放，北京修通到首尔的高铁，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那么丹东处于东北亚交通枢纽上，将是什么样的前景;吉林就近可以利用朝鲜出海口，经济也会有一片新天地。所以，朝鲜的未来在于改革开放，中国东北的未来也在于朝鲜改革开放，但是短期看，这种可能性很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