昝涛：土耳其的“和平之泉”行动的多角度分析

　　从10月9日到现在，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通过“和平之泉”行动，以打促谈，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埃尔多安领导土耳其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和外交操作，从实现其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可以说是把握到位、有力有度、算计精确、手法果断。

　　一、为何叫“和平之泉”?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和平之泉”(Barış Pınarı)行动这个名称，但并不一定知道其名字的由来。根据土耳其媒体的报道，埃尔多安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给这个军事行动取名，我们不是随意而为的。我们的边境地区的叙利亚那边，到处都是泉水，所以我们为这个行动取名为和平之泉。我们是在这个地区清除恐怖组织，是为了在叙利亚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因此，我们采取了这一行动。”

　　400名土耳其小学生摆出“和平之泉”字样，支持土耳其发动的军事行动

　　的确，在叙利亚北部地区，有很多地名是带“泉”这个字的(阿拉伯语泉是عين，ayn;对应的土耳其语就是pınar，指的就是那种自然涌出的泉水)，比如，Ayn el Arab, Resulayn, Ayn İsa。其中，Ayn al-Arab这个地名的意思就是“阿拉伯之泉”。

　　由此可见，土耳其人将其军事行动称为“和平之泉”，是有一定的文化和历史意义的，不是随便叫的，且是有较深的寓意的。因为，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土耳其有关方面会宣称，要让和平之泉浇灌叙利亚北部，要畅饮和平之泉，等等。

　　二、“和平之泉”行动的简要回顾

　　回顾来看，在“和平之泉”行动之前，土耳其首先是得到了美国的默许(美国本就是一个撤出的姿态)，然后，才有了“和平之泉”行动。而之后，美国又迫于各种压力，派副总统彭斯亲赴土耳其进行磋商，敲定了一个120小时的停火协议，应该说，这正是土耳其想要的，因为通过这个协议，土耳其实现了自己的重要目标，包括库尔德武装力量从叙利亚东北部的撤出，尤其是美国对土耳其力主建立的安全区的实际认可。在军事、外交上，土耳其都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面子”、“里子”都有了。

　　再就是，紧接着120小时的停火协议之后，埃尔多安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索契又达成了一个150小时的停火协议，同样也是让库尔德武装继续从其他地区撤出，并认可了土耳其控制的安全区。当然，叙利亚政府和俄罗斯也得到了很大实惠，俄罗斯得以在土耳其控制的安全区部分地段与土耳其军队联合巡逻。

　　在上述两个协议基本落实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说，土耳其的“和平之泉”行动告一段落，取得了其预期成效。

　　三、有限目标，以打促谈

　　“和平之泉”军事行动开始之初，我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土耳其宣称的目标是具体的，就是反恐，打击它定性为恐怖组织的库尔德人民保护部队(YPG)，在叙北建立纵深20英里的安全区，重新安置叙利亚难民。土耳其方面的理由是，它在过去八年来接受了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再就是土耳其将YPG视为其长期打击的库尔德工人党(PKK)的一部分，并将其界定为不可妥协的利益。所以，尽管遭到西方的批评甚至制裁，但埃尔多安很清楚，在这些问题上，他只有表现得强硬和果敢，才能获得土耳其大多数民意的支持。

　　以土耳其作为一个地区强国的条件来看，它的目标应该是明确且有限的，也就是不能使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突击一下，然后见好就收。所以，土耳其主要就是想以打促谈，通过军事行动赢得谈判桌上的有利条件。对此，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10月31日说得很清楚，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在战场和谈判桌上都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关于土耳其与美国和俄罗斯达成的协议，他说，“从这两个协议中，我们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果我们不采取军事行动，我们就不会在谈判桌上显示自己的强大。我们一直坚持外交解决。我们一直遵守诺言，也希望我们的伙伴们遵守诺言。我们土耳其希望的是在叙利亚实现永久和平。”

　　也就是说，土耳其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下以微小代价实现了它最初的战略目标。通过与美国和俄罗斯的“勾兑”，土耳其不失时机地扩大了自身的地缘政治利益，实在地建立起被多方所承认的势力范围。这自然也巩固和增强了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国内的政治地位。

　　四、其他方面的得失

　　首先看美国。在这个过程中，美国虽然是撤退的，但也通过斡旋努力，部分地做了一些“面子工程”。土耳其的这次行动，再次凸显了北约在一致行动上的无力与分裂。美国一甩手，其他北约国家对土耳其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另外，美国也很快地有很大的斩获。那就是，10月26日，美国特种部队的突击行动击毙了ISIS领导人巴格达迪，这一行动也是从土耳其境内这一侧发起的，应该也得到了土耳其的密切配合，这很像当年奥巴马时代击毙本·拉登，这也让特朗普在政治上获得了很大利益。

　　其次看俄罗斯。俄罗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填补美军撤离后留下的空白，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进一步加强。俄罗斯将发挥更加重要的协调作用，尤其在尽量避免叙利亚政府军和土耳其军队之间的冲突方面，以及未来的叙利亚和平进程方面。

　　再次看叙利亚政府方面。叙利亚政府首先是收回了一部分重要的失地。土耳其和俄国在协定中承诺，双方将继续致力于在阿斯塔纳框架下为叙利亚的冲突寻求持久的政治解决办法，并将支持叙利亚宪法委员会的活动。随着库尔德武装力量更加转而依靠叙利亚政府，叙利亚和平进程似乎也看到了一丝曙光。

　　最后看库尔德人方面。叙利亚境内库尔德人武装的崛起跟ISIS这一特殊历史现象的出现有关。YPG作为美国的盟友在打击ISIS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很多人关注库尔德人的命运，认为库尔德人被美国人利用，然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了。这么说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也忽视了很多条件，并有一个预设，那就是认为美国应该帮助库尔德人改变当地的政治版图。但毕竟需要考虑到，库尔德人作为当地一个重要的跨境民族，长期以来都是在近代以来主权民族国家的框架下存在的。管辖库尔德人的四个民族国家(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都反对改变现状，不会允许库尔德人自由行动。尤其是土耳其在这个问题上最为敏感和强硬。现实地说，库尔德人之前的有利条件依赖的是其所在国家的主权维护能力的下降。但ISIS带来的各种问题，并不是当地某一个国家的问题，甚至也不只是一个地区的问题，而是一个国际问题。在美国基于其内政和外交考虑而撤出的情况下，库尔德人的命运就又回到当地主权民族国家的框架内了。也就是说，叙北的库尔德人将更加依赖与叙利亚政府的关系。

　　五、埃尔多安的未来

　　通过“和平之泉”行动，埃尔多安在国内得分很高。首先是一扫今年上半年地方选举中失利，丢失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的阴霾。其次，通过一系列稳准的军事外交行动，埃尔多安为土耳其获得了很大的地缘政治利益，暂时部分地转移了人们对土国内经济困难的注意力，同时应该也让土耳其军方感到满意。

　　但长期来看，埃尔多安对自身政治地位的巩固也是短期的。通过种种迹象来看，埃尔多安可能正在为其五年后的政治软着陆或安全着陆做准备了。一是埃尔多安之前较为平静地接受了地方选举失利的结果;二是对其党内大佬们(以前总统居尔、前副总理阿里·巴巴詹和前总理达武特奥卢为代表)正准备另起炉灶、重新组党的一系列举动，似乎并未横加干预。埃尔多安在叙利亚北部的果断行动，符合国内民族主义派的期待，也符合军方的利益。从这些迹象综合来判断，与其说“和平之泉”行动让埃尔多安日益巩固了自身的政治权力，毋宁说，是为他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安全着陆或软着陆赢得了更大的空间与机会。以土耳其现行制度来看，埃尔多安最多可能干到2024年。

　　“和平之泉”行动对于当事各方均有重要影响。从宏观来说，这也在近年来中东地缘政治发展的大格局之中。尤其是美国作为最重要的域外大国，连续地表现出收缩与撤出的姿态，使得中东当地的地区性力量上升，并日益活跃。而土耳其的一系列举动，也应该在这样的宏观框架下来理解。至于其在具体策略层面的作为，则与其国内政治尤其是关键领导人有密切关系。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

　　从10月9日到现在，土耳其在叙利亚北部通过“和平之泉”行动，以打促谈，实现了自己的战略目标。埃尔多安领导土耳其所进行的一系列军事和外交操作，从实现其国家利益的角度看，可以说是把握到位、有力有度、算计精确、手法果断。

　　一、为何叫“和平之泉”?

　　可能很多人都知道“和平之泉”(Barış Pınarı)行动这个名称，但并不一定知道其名字的由来。根据土耳其媒体的报道，埃尔多安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给这个军事行动取名，我们不是随意而为的。我们的边境地区的叙利亚那边，到处都是泉水，所以我们为这个行动取名为和平之泉。我们是在这个地区清除恐怖组织，是为了在叙利亚建立真正意义上的和平，因此，我们采取了这一行动。”

　　400名土耳其小学生摆出“和平之泉”字样，支持土耳其发动的军事行动

　　的确，在叙利亚北部地区，有很多地名是带“泉”这个字的(阿拉伯语泉是عين，ayn;对应的土耳其语就是pınar，指的就是那种自然涌出的泉水)，比如，Ayn el Arab, Resulayn, Ayn İsa。其中，Ayn al-Arab这个地名的意思就是“阿拉伯之泉”。

　　由此可见，土耳其人将其军事行动称为“和平之泉”，是有一定的文化和历史意义的，不是随便叫的，且是有较深的寓意的。因为，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土耳其有关方面会宣称，要让和平之泉浇灌叙利亚北部，要畅饮和平之泉，等等。

　　二、“和平之泉”行动的简要回顾

　　回顾来看，在“和平之泉”行动之前，土耳其首先是得到了美国的默许(美国本就是一个撤出的姿态)，然后，才有了“和平之泉”行动。而之后，美国又迫于各种压力，派副总统彭斯亲赴土耳其进行磋商，敲定了一个120小时的停火协议，应该说，这正是土耳其想要的，因为通过这个协议，土耳其实现了自己的重要目标，包括库尔德武装力量从叙利亚东北部的撤出，尤其是美国对土耳其力主建立的安全区的实际认可。在军事、外交上，土耳其都得到了它想要的东西，“面子”、“里子”都有了。

　　再就是，紧接着120小时的停火协议之后，埃尔多安与俄罗斯总统普京在索契又达成了一个150小时的停火协议，同样也是让库尔德武装继续从其他地区撤出，并认可了土耳其控制的安全区。当然，叙利亚政府和俄罗斯也得到了很大实惠，俄罗斯得以在土耳其控制的安全区部分地段与土耳其军队联合巡逻。

　　在上述两个协议基本落实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说，土耳其的“和平之泉”行动告一段落，取得了其预期成效。

　　三、有限目标，以打促谈

　　“和平之泉”军事行动开始之初，我接受媒体采访时说过，土耳其宣称的目标是具体的，就是反恐，打击它定性为恐怖组织的库尔德人民保护部队(YPG)，在叙北建立纵深20英里的安全区，重新安置叙利亚难民。土耳其方面的理由是，它在过去八年来接受了数百万叙利亚难民;再就是土耳其将YPG视为其长期打击的库尔德工人党(PKK)的一部分，并将其界定为不可妥协的利益。所以，尽管遭到西方的批评甚至制裁，但埃尔多安很清楚，在这些问题上，他只有表现得强硬和果敢，才能获得土耳其大多数民意的支持。

　　以土耳其作为一个地区强国的条件来看，它的目标应该是明确且有限的，也就是不能使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境地，突击一下，然后见好就收。所以，土耳其主要就是想以打促谈，通过军事行动赢得谈判桌上的有利条件。对此，土耳其外长恰武什奥卢10月31日说得很清楚，在叙利亚问题上，土耳其在战场和谈判桌上都证明了自己的力量。关于土耳其与美国和俄罗斯达成的协议，他说，“从这两个协议中，我们以最小的代价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如果我们不采取军事行动，我们就不会在谈判桌上显示自己的强大。我们一直坚持外交解决。我们一直遵守诺言，也希望我们的伙伴们遵守诺言。我们土耳其希望的是在叙利亚实现永久和平。”

　　也就是说，土耳其在埃尔多安的领导下以微小代价实现了它最初的战略目标。通过与美国和俄罗斯的“勾兑”，土耳其不失时机地扩大了自身的地缘政治利益，实在地建立起被多方所承认的势力范围。这自然也巩固和增强了埃尔多安在土耳其国内的政治地位。

　　四、其他方面的得失

　　首先看美国。在这个过程中，美国虽然是撤退的，但也通过斡旋努力，部分地做了一些“面子工程”。土耳其的这次行动，再次凸显了北约在一致行动上的无力与分裂。美国一甩手，其他北约国家对土耳其的影响力就大打折扣了。另外，美国也很快地有很大的斩获。那就是，10月26日，美国特种部队的突击行动击毙了ISIS领导人巴格达迪，这一行动也是从土耳其境内这一侧发起的，应该也得到了土耳其的密切配合，这很像当年奥巴马时代击毙本·拉登，这也让特朗普在政治上获得了很大利益。

　　其次看俄罗斯。俄罗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填补美军撤离后留下的空白，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话语权和影响力进一步加强。俄罗斯将发挥更加重要的协调作用，尤其在尽量避免叙利亚政府军和土耳其军队之间的冲突方面，以及未来的叙利亚和平进程方面。

　　再次看叙利亚政府方面。叙利亚政府首先是收回了一部分重要的失地。土耳其和俄国在协定中承诺，双方将继续致力于在阿斯塔纳框架下为叙利亚的冲突寻求持久的政治解决办法，并将支持叙利亚宪法委员会的活动。随着库尔德武装力量更加转而依靠叙利亚政府，叙利亚和平进程似乎也看到了一丝曙光。

　　最后看库尔德人方面。叙利亚境内库尔德人武装的崛起跟ISIS这一特殊历史现象的出现有关。YPG作为美国的盟友在打击ISIS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很多人关注库尔德人的命运，认为库尔德人被美国人利用，然后又被无情地抛弃了。这么说虽然有一定道理，但也忽视了很多条件，并有一个预设，那就是认为美国应该帮助库尔德人改变当地的政治版图。但毕竟需要考虑到，库尔德人作为当地一个重要的跨境民族，长期以来都是在近代以来主权民族国家的框架下存在的。管辖库尔德人的四个民族国家(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都反对改变现状，不会允许库尔德人自由行动。尤其是土耳其在这个问题上最为敏感和强硬。现实地说，库尔德人之前的有利条件依赖的是其所在国家的主权维护能力的下降。但ISIS带来的各种问题，并不是当地某一个国家的问题，甚至也不只是一个地区的问题，而是一个国际问题。在美国基于其内政和外交考虑而撤出的情况下，库尔德人的命运就又回到当地主权民族国家的框架内了。也就是说，叙北的库尔德人将更加依赖与叙利亚政府的关系。

　　五、埃尔多安的未来

　　通过“和平之泉”行动，埃尔多安在国内得分很高。首先是一扫今年上半年地方选举中失利，丢失伊斯坦布尔和安卡拉的阴霾。其次，通过一系列稳准的军事外交行动，埃尔多安为土耳其获得了很大的地缘政治利益，暂时部分地转移了人们对土国内经济困难的注意力，同时应该也让土耳其军方感到满意。

　　但长期来看，埃尔多安对自身政治地位的巩固也是短期的。通过种种迹象来看，埃尔多安可能正在为其五年后的政治软着陆或安全着陆做准备了。一是埃尔多安之前较为平静地接受了地方选举失利的结果;二是对其党内大佬们(以前总统居尔、前副总理阿里·巴巴詹和前总理达武特奥卢为代表)正准备另起炉灶、重新组党的一系列举动，似乎并未横加干预。埃尔多安在叙利亚北部的果断行动，符合国内民族主义派的期待，也符合军方的利益。从这些迹象综合来判断，与其说“和平之泉”行动让埃尔多安日益巩固了自身的政治权力，毋宁说，是为他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安全着陆或软着陆赢得了更大的空间与机会。以土耳其现行制度来看，埃尔多安最多可能干到2024年。

　　“和平之泉”行动对于当事各方均有重要影响。从宏观来说，这也在近年来中东地缘政治发展的大格局之中。尤其是美国作为最重要的域外大国，连续地表现出收缩与撤出的姿态，使得中东当地的地区性力量上升，并日益活跃。而土耳其的一系列举动，也应该在这样的宏观框架下来理解。至于其在具体策略层面的作为，则与其国内政治尤其是关键领导人有密切关系。

　　作者系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土耳其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