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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严重的是,激进冒险的对外政策很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败笔,而且沙特已经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近年来沙特与伊朗展开战略竞争,但无奈始终处于下风。也门战事耗资巨大、伤亡惨重,沙特已陷入战争泥潭,不能自拔。今年6月,沙特又联手阿联酋等对卡塔尔施以重手,非但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以蛮横粗暴的形象示人,招致多方批评。最近黎巴嫩总理在沙特突然宣布辞职,也反映了沙特借此开辟与伊朗代理人战争新战线的意图。放眼全球,几乎没有哪个国家能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完成国内改革,沙特如果不尽快“外交收兵”,等待它的恐将是更大的失败。
王位能否平稳传承、“2030愿景”能否顺利推行,关乎沙特的国运兴衰。就目前看,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改革,更像是一个年轻人的政治豪赌,正将沙特这艘大船驶入一片没有航标的水域。(成稿于11月19日)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海湾研究中心主任、教授
易储、断交、反腐,今年以来沙特阿拉伯急速发展变化的情势,昭示着一场疾风暴雨式的大变革正在沙特拉开帷幕。年轻气盛的穆罕默德王储在政治、经济和社会三条战线同时发力,对沙特数百年来的王朝规则发起猛烈挑战。
2016年4月,时任副王储穆罕默德公布“2030愿景”改革计划,彼时这个雄心勃勃的改革方案遭到国际媒体一片冷嘲热讽,认为这不过是“85后”小王子的异想天开,其结局会与此前所有的改革方案一样不了了之。然而,这一次外界普遍低估了沙特改革的决心和力度,原因是未能理解油价暴跌和地缘政治挑战对沙特造成的深刻战略焦虑。今年6月萨勒曼国王废侄立儿再度易储后,限教权、兴女权、建新城和反腐败等一系列举措如平地惊雷,强烈撼动沙特政治和社会根基。摩洛哥学者贾比里曾精辟地论述沙特的王朝规则:“沙特家族统治建立和得以延续的三大支柱是部落、战利品和信仰。其中,部落是沙特政治制度的核心,战利品分配是沙特王室统治的政治经济学特征,而信仰则为家族统治提供了合法性。”也就是说,沙特的王朝规则是家族内和部落间权力均衡,王室向国民分配石油收入,以及沙特家族与谢赫家族结成政教同盟。如今,穆罕默德正在试图重新制定王朝规则,这给沙特带来的冲击无疑是空前的。
政治大洗牌
从根本上说,沙特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现代国家。从社会层面看,其具有显著的前现代属性,部落等原生态组织仍是王室统治的重要基础,王室一般通过联姻、经济利益输送等方式建立部落联盟,因此沙特等海湾君主制国家被称为“挂旗帜的部落”。通过保持各派别之间的力量均势,实现政权稳定,确保王位平稳传承,避免“宫斗”破坏家族最高利益,始终是沙特王室内部各派共同遵守的规则。这源于历史上的惨痛教训,在第二沙特王国时期,各派因争夺王位相互倾轧,暗杀决斗不断,最终导致国力衰微,王室统治被拉希德家族推翻,不得不偏居科威特避难。现代沙特王国建立之初,开国国王阿卜杜勒·阿齐兹子嗣众多,因此定下了兄终弟及、轮流坐庄的王位传承方式,从而为王位平稳传承提供了制度保障。但即便如此,1964年还是发生了费萨尔王储联手苏德里系势力逼宫国王沙特的事件。此后,王室内部权力斗争的主线演变为苏德里系与其他支系之间的斗争。非苏德里系的阿卜杜拉国王主政长达20年,其间两位苏德里系王储离世,同时,第二代王子中年龄最小、且为非苏德里系的穆克林被阿卜杜拉立为副王储,以避免时任王储萨勒曼继位后,王位被苏德里系垄断。
然而,萨勒曼继位后,阿卜杜拉苦心设计的传位安排被悉数打破。萨勒曼首先废黜了穆克林,导致王位传承序列上的三人均来自苏德里系,且随着第三代王子纳伊夫成为王储,兄终弟及的传承方式宣告终结。今年6月二度易储后,王位传承序列上只剩下萨勒曼父子,苏德里系走向分裂,沙特开启“萨勒曼王朝”。穆罕默德年仅32岁,这意味着萨勒曼王朝将延续相当长时间,而且不排除其通过修改规则让王位在穆罕默德的后代中传承下去的可能性。这样一来,王室其他派系均被边缘化,实际上已被悉数剥夺王位继承权,他们必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从力量格局看,王室各派长期以分权形式实现力量平衡。如苏尔坦系掌握国防部,阿卜杜拉系掌控国民卫队,纳伊夫系掌握内政部。在此次反腐浪潮中,阿卜杜拉之子、国民卫队司令穆塔布被革职,多位王子和前朝重臣被捕,意味着军政商大权已高度集中于穆罕默德一人手中,这在沙特历史上前所未有。与外界质疑形成强烈反差的是,这场“疑似”反腐行动让穆罕默德收获广泛民意支持。
经济“去地租化”启航
沙特经济对石油产业高度依赖,石油收入占国内生产总值的45%和财政收入的75%,石油出口收入占出口总额的90%。2014年开始的这波油价下跌与以往不同,引发沙特王室的极度恐惧。因为页岩油革命和新能源的蓬勃发展,不仅使油价重回高位无望,且宣告石油时代将提前结束。事实上,过去三年来,沙特经济处于坐吃山空的状态,每年财政赤字均为千亿美元级别,外汇储备已由峰值下降30%,仅剩不足5000亿美元。今年第一季度沙特经济出现自2009年来的首次负增长。加之沙特人口非常年轻,70%的人口在30岁以下,带来沉重的就业压力。可以看出,沙特经济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因此,与以往轻描淡写的“去石油化”目标不同,穆罕默德主持制定的“2030愿景”表达了沙特摆脱“荷兰病”和“石油诅咒”的坚定决心,拟将非石油收入提高六倍,让沙特彻底“戒除油瘾”。
然而,这对于沙特来说是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沙特非石油产业投资长期不振,劳动力以外籍劳工为主,自然条件艰苦、人力资源匮乏也成为发展非石油产业的制约因素。因此,除非依靠政府大规模投资拉动,否则几乎不可能实现改革目标。为此,沙特准备对阿美石油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革,拿出5%的股份在国际资本市场上市,为非石油产业发展募集资金。最近在利雅得举行的未来投资大会上,穆罕默德宣布沙特准备投资5000亿美元,在红海之滨建设新城,效仿迪拜模式,发展房地产和现代服务业,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为弥补资金缺口,对王室成员和商界大老下手,通过罚没充公筹集资金,确为最快捷的方式。截至目前,已有200余人在反腐风暴中落马,1700多个账户被冻结,收缴资金达千亿美元以上。
决意推动社会改革
1744年,内志地区德尔伊叶酋长与瓦哈比派创始人阿卜杜·瓦哈卜结盟,为沙特家族的武力征伐和瓦哈比主义的传播创造了双赢局面,阿拉伯半岛的历史就此被改写。在石油美元的推动下,瓦哈比主义也走出大漠,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宗教派别。沙特王室与瓦哈比派之间是共生共荣的关系,瓦哈比派教义成为沙特的官方意识形态。王室与代表瓦哈比教派的宗教学者(乌莱玛)委员会分别掌管行政和宗教。然而,建国过程中出现的瓦哈比极端派“伊赫万运动”叛乱,让沙特王室认识到了瓦哈比主义是把双刃剑。因此,建国后宗教机构被逐步官僚化,乌莱玛对政治的影响也十分有限,成为王室增加合法性的工具。目前,只有大穆夫提(教法官)、协商会议主席和伊斯兰事务部长等三个职务由谢赫家族成员担任。尽管如此,宗教机构在社会领域仍发挥重要作用,有5000多名劝善戒恶委员会(宗教警察)雇员负责监督宗教功修和社会风尚。从全球范围看,激进偏狭的瓦哈比主义被视为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渊薮。当“伊斯兰国”在拉卡的学校中使用沙特版的中小学教材时,沙特百口莫辩,再也无法漠视世人对瓦哈比主义的指责。
在这一背景下,穆罕默德掌权伊始便决意发起“文化革命”,推动沙特世俗化。他在“2030愿景”中透露了世俗化改革方向,宣布设立国家娱乐总局,大大缩小宗教警察的执法权限,当宗教警察发现违反教规的行为时无权直接执法,须报告给普通警察。另外,他们只能在工作时间巡查,不再像以前那样不分时间地点均可执法。社会改革的核心部分是妇女赋权,今年以来沙特先后允许妇女进入体育场观看赛事,女校开设体育课,赋予女性驾驶权。穆罕默德坦言沙特深受极端主义荼毒,发誓立即着手摧毁极端主义,回归“温和伊斯兰”。虽然他仍将责任归咎于伊朗,指出极端主义仅是近30年来才有的,但他仍间接表达了决意解除偏激的瓦哈比教义和严苛的罕百里教法的束缚,使沙特向正常国家和开放社会转型,为世俗化、现代化营造环境。自穆罕默德担任王储以来,已有数百名反对社会改革的瓦哈比派宗教学者和伊斯兰主义者被拘捕。
进入高风险区
以“2030愿景”为总纲领的这场大变革,代表了沙特迈向现代性的正确方向,但前路漫漫、布满荆棘。
在政治方面,穆罕默德仰仗内有国王支持,外有美国撑腰,才得以大刀阔斧地推动改革。然而他过于鲁莽草率,以四面出击的方式迅速地将王室其他各派都推向对立面,后果难以预料。在经济方面,大多数改革措施缺乏深思熟虑,风险正在聚集。阿美石油公司上市时机不佳,影响募集资金规模。作为王室“提款机”的阿美公司,上市后将面临信息披露、法律监管等方面的巨大压力。拟建立的新城无论被描绘得多么美好,终究是个房地产项目。这片不毛之地若无相当规模的产业做支撑,将面临半途而废或沦为“鬼城”的风险。这个项目试图复制迪拜模式,但迪拜的成功有天时地利人和等多重因素,况且在小小的海湾地区很难再出现第二个迪拜。失败的先例也近在眼前,沙特的阿卜杜拉国王金融城、阿联酋的马斯达尔新能源城的泡沫都已破灭。在社会领域,改革不仅动了大批既得利益者的奶酪,而且挑战的是延续千年的思想、文化和习俗。毕竟,改革一声令下便可实施,但文化和观念上的转变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更为严重的是,激进冒险的对外政策很有可能成为最大的败笔,而且沙特已经为此付出惨重代价。近年来沙特与伊朗展开战略竞争,但无奈始终处于下风。也门战事耗资巨大、伤亡惨重,沙特已陷入战争泥潭,不能自拔。今年6月,沙特又联手阿联酋等对卡塔尔施以重手,非但未达到预期效果,反而以蛮横粗暴的形象示人,招致多方批评。最近黎巴嫩总理在沙特突然宣布辞职,也反映了沙特借此开辟与伊朗代理人战争新战线的意图。放眼全球,几乎没有哪个国家能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完成国内改革,沙特如果不尽快“外交收兵”,等待它的恐将是更大的失败。
王位能否平稳传承、“2030愿景”能否顺利推行,关乎沙特的国运兴衰。就目前看,这场与时间赛跑的改革,更像是一个年轻人的政治豪赌,正将沙特这艘大船驶入一片没有航标的水域。(成稿于11月19日)
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海湾研究中心主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