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索宁：战争的后果——俄罗斯经济走在毁灭之路上

　   今年二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俄罗斯经济看起来注定要一落千丈。国际制裁威胁要扼杀俄罗斯经济，让卢布暴跌和俄罗斯金融市场崩溃，让俄罗斯人面临堕入贫困线以下的危险。战争已经持续了八个多月，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事实上，一些数据显示，事实恰恰相反，俄罗斯经济表现良好。卢布对美元的汇率已经走强，尽管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有所萎缩，但到2022年，这种萎缩幅度很可能被限制在3%以下。

　　然而，在温和的GDP萎缩和通胀数据背后，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损害实际上是严重的：俄罗斯经济注定会陷入长期停滞。俄罗斯政府在战前就已经开始干预私营部门了。这种趋势只会变得更加明显，而且有可能进一步扼杀创新和市场效率。保持俄罗斯经济活力的唯一途径要么是进行重大改革(目前还没有计划)，要么是进行类似于苏联解体时发生的制度破坏。

2022年4月，俄罗斯莫斯科的行人

　　制裁效果不会像导弹轰炸那样直接

　　对制裁俄罗斯的效果的误判，部分原因是对经济措施的作用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简而言之，这些措施不等同于导弹轰炸是的，从长远来看，制裁会削弱经济，降低GDP。但在短期内，人们最合理的期望是俄罗斯的进口大幅下降。随着对美元和欧元的需求下降，卢布走强而不是走弱是很自然的。随着本应用于进口的资金被重新用于国内生产，GDP实际上应该上升而不是下降。制裁对消费和生活质量的影响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在经济中发挥作用。

　　在战争初期的二三月份，俄罗斯人争相购买美元和欧元，以保护自己免受卢布可能大幅贬值的影响。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随着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损失越来越大，他们购买了更多。正常情况下，这将导致卢布大幅贬值，因为当人们购买外币时，卢布就会大幅贬值。然而，由于制裁，战前进口商品的公司停止购买货币来为这些进口提供资金。结果，今年春季进口下降了40%。结果之一是卢布对美元走强。总之，这并不是说制裁不起作用。相反，它们对进口的短期影响出人意料地强烈。如此大的进口下降是出乎意料的。如果俄罗斯央行预料到如此大规模的贬值，它就不会在3月份对美元存款实施严格限制，以防止卢布暴跌。

　　当然，经济制裁确实有其他直接影响。限制俄罗斯获得微电子、芯片和半导体使得汽车和飞机的生产几乎不可能。从三月到八月，俄罗斯的汽车制造业惊人地衰退了90%，飞机产量也出现了类似的下降。武器生产也是如此，这些是俄罗斯政府的优先事项。俄罗斯期望通过中国、土耳其和其他不属于制裁范围的国家的新贸易路线可以弥补西方进口的损失，但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异常坚挺的卢布是一个信号，表明其他进口渠道没有发挥作用。如果进口是通过隐藏的渠道流入俄罗斯，进口商就会买入美元，导致卢布贬值。如果没有这些重要的进口产品，俄罗斯高科技产业的长期状况将十分糟糕。

　　比西方技术制裁更重要的是，俄罗斯无疑正在进入一个领导人的政治亲信巩固其对私营部门控制的时期。这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俄罗斯的打击比20国集团其他任何国家都要严重，俄罗斯总统普京基本上将大型企业收归国有。在某些情况下，他将它们置于政府的直接控制之下;或者，他将它们置于国有银行的管辖范围内。为了保持政府的良好声誉，这些公司被期望在他们的工资单上保持过剩的工人。即使是那些仍属私营的企业，本质上也被禁止解雇员工。这为俄罗斯人民提供了经济上的安全——至少在目前是这样——而这种稳定是普京与其选民契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如果企业不能通过现代化、重组和解雇员工来提高利润，那么经济就会停滞不前。毫不奇怪，从2009年到2021年，俄罗斯的GDP平均每年增长0.8%，低于苏联解体前的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

　　甚至在战前，俄罗斯企业就面临着其投资被盘剥的监管规定。能源、交通和通讯等先进产业——也就是那些本可以从外国技术和外国投资中获益最多的行业——受到的限制最大。为了生存，在这些领域运营的公司被迫与政府官员和官僚保持密切联系。作为交换，这些政府保护者确保这些企业不面临竞争。他们禁止外国投资，通过了给在俄经商的外国人带来沉重负担的法律，并对在没有政府保护的情况下经营的公司展开调查。结果是，政府官员、军事将领和高级官员——其中很多是普京的朋友——都成了千万富翁。相比之下，俄罗斯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平在过去十年中并没有提高。

　　自战争开始以来，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对私营部门的控制。从今年三月开始，克里姆林宫出台了法律法规，赋予政府关闭企业、决定生产决策和设定制成品价格的权力。从九月开始的大规模征兵为普京提供了另一根控制俄罗斯企业的大棒，因为为了保留劳动力，企业领导人需要与政府官员讨价还价，以确保他们的员工免于征兵。

　　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经济长期以来一直在政府的控制下发展。但普京最近的举动将这种控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正如经济学家安德烈•施莱弗和罗伯特•维什尼所说，比腐败更糟糕的是去中心化的腐败。腐败的中央政府索取贿赂已经够糟糕的了;当几个不同的政府部门在争相腐败时，情况就更糟了。事实上，普京执政第一个十年的高速增长，部分原因是他将权力集中在克里姆林宫，扼杀了竞争对手，包括在政府之外的寡头。然而，他强调为对乌克兰的战争建立私人军队和地区志愿军营，正在创造新的权力中心。这意味着去中心化的腐败几乎肯定会在俄罗斯重新出现。

　　这可能会让人想起上世纪90年代，当时俄罗斯企业主依靠私人保安、黑手党关系和腐败官员来维持对新私有化企业的控制。犯罪团伙雇佣参加过俄罗斯在阿富汗战争的退伍军人，向出价最高的人提供“保护”，或者干脆掠夺利润丰厚的生意。普京为在乌克兰作战而创建的雇佣军组织未来将扮演同样的角色。

　　俄罗斯的国家前景会很艰难

　　俄罗斯仍有可能在乌克兰取得有限胜利。目前还不清楚这种“胜利”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永久占领几个被毁的乌克兰城市会被包装成一场胜利。或者，俄罗斯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这样的结果将使普京更有可能失去权力。一个新的改革派政府可以接管并撤军，考虑赔偿，并通过谈判解除贸易制裁。

　　然而，无论结果如何，俄罗斯在战争结束后，其政府对私营部门行使的权力将达到世界上除古巴和朝鲜以外任何地方都前所未有的程度。俄罗斯政府将无所不在，但同时又不够强大，无法保护企业免受黑手党组织的伤害。黑手党组织由退伍军人组成，他们在战争期间获得了武器。特别是在开始阶段，他们将以国家和地方那些利润最高的企业为目标。

　　俄罗斯经济要想增长，不仅需要重大的制度改革，还需要像1991年那样重新开始。苏联的解体使那个时代的体制变得无足轻重。建立新制度、增强国家能力、减少腐败这些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随之而来——直到普京上台，最终废除了市场制度，建立了自己任人唯亲的体系。教训会是十分深刻的：即使普京失去权力，继任者会带来重大改革，俄罗斯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让私营部门的生产和民众的生活质量恢复到一年前的水平。这就是一场被误导的灾难性战争的后果。

　　作者简介：康斯坦丁·索宁(Konstantin Sonin)，芝加哥大学哈里斯公共政策学院的约翰·杜威杰出贡献教授。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今年二月，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俄罗斯经济看起来注定要一落千丈。国际制裁威胁要扼杀俄罗斯经济，让卢布暴跌和俄罗斯金融市场崩溃，让俄罗斯人面临堕入贫困线以下的危险。战争已经持续了八个多月，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事实上，一些数据显示，事实恰恰相反，俄罗斯经济表现良好。卢布对美元的汇率已经走强，尽管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有所萎缩，但到2022年，这种萎缩幅度很可能被限制在3%以下。

　　然而，在温和的GDP萎缩和通胀数据背后，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损害实际上是严重的：俄罗斯经济注定会陷入长期停滞。俄罗斯政府在战前就已经开始干预私营部门了。这种趋势只会变得更加明显，而且有可能进一步扼杀创新和市场效率。保持俄罗斯经济活力的唯一途径要么是进行重大改革(目前还没有计划)，要么是进行类似于苏联解体时发生的制度破坏。

2022年4月，俄罗斯莫斯科的行人

　　制裁效果不会像导弹轰炸那样直接

　　对制裁俄罗斯的效果的误判，部分原因是对经济措施的作用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简而言之，这些措施不等同于导弹轰炸是的，从长远来看，制裁会削弱经济，降低GDP。但在短期内，人们最合理的期望是俄罗斯的进口大幅下降。随着对美元和欧元的需求下降，卢布走强而不是走弱是很自然的。随着本应用于进口的资金被重新用于国内生产，GDP实际上应该上升而不是下降。制裁对消费和生活质量的影响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在经济中发挥作用。

　　在战争初期的二三月份，俄罗斯人争相购买美元和欧元，以保护自己免受卢布可能大幅贬值的影响。在接下来的八个月里，随着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损失越来越大，他们购买了更多。正常情况下，这将导致卢布大幅贬值，因为当人们购买外币时，卢布就会大幅贬值。然而，由于制裁，战前进口商品的公司停止购买货币来为这些进口提供资金。结果，今年春季进口下降了40%。结果之一是卢布对美元走强。总之，这并不是说制裁不起作用。相反，它们对进口的短期影响出人意料地强烈。如此大的进口下降是出乎意料的。如果俄罗斯央行预料到如此大规模的贬值，它就不会在3月份对美元存款实施严格限制，以防止卢布暴跌。

　　当然，经济制裁确实有其他直接影响。限制俄罗斯获得微电子、芯片和半导体使得汽车和飞机的生产几乎不可能。从三月到八月，俄罗斯的汽车制造业惊人地衰退了90%，飞机产量也出现了类似的下降。武器生产也是如此，这些是俄罗斯政府的优先事项。俄罗斯期望通过中国、土耳其和其他不属于制裁范围的国家的新贸易路线可以弥补西方进口的损失，但事实证明这是错误的。异常坚挺的卢布是一个信号，表明其他进口渠道没有发挥作用。如果进口是通过隐藏的渠道流入俄罗斯，进口商就会买入美元，导致卢布贬值。如果没有这些重要的进口产品，俄罗斯高科技产业的长期状况将十分糟糕。

　　比西方技术制裁更重要的是，俄罗斯无疑正在进入一个领导人的政治亲信巩固其对私营部门控制的时期。这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俄罗斯的打击比20国集团其他任何国家都要严重，俄罗斯总统普京基本上将大型企业收归国有。在某些情况下，他将它们置于政府的直接控制之下;或者，他将它们置于国有银行的管辖范围内。为了保持政府的良好声誉，这些公司被期望在他们的工资单上保持过剩的工人。即使是那些仍属私营的企业，本质上也被禁止解雇员工。这为俄罗斯人民提供了经济上的安全——至少在目前是这样——而这种稳定是普京与其选民契约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如果企业不能通过现代化、重组和解雇员工来提高利润，那么经济就会停滞不前。毫不奇怪，从2009年到2021年，俄罗斯的GDP平均每年增长0.8%，低于苏联解体前的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

　　甚至在战前，俄罗斯企业就面临着其投资被盘剥的监管规定。能源、交通和通讯等先进产业——也就是那些本可以从外国技术和外国投资中获益最多的行业——受到的限制最大。为了生存，在这些领域运营的公司被迫与政府官员和官僚保持密切联系。作为交换，这些政府保护者确保这些企业不面临竞争。他们禁止外国投资，通过了给在俄经商的外国人带来沉重负担的法律，并对在没有政府保护的情况下经营的公司展开调查。结果是，政府官员、军事将领和高级官员——其中很多是普京的朋友——都成了千万富翁。相比之下，俄罗斯普通民众的生活水平在过去十年中并没有提高。

　　自战争开始以来，政府进一步加强了对私营部门的控制。从今年三月开始，克里姆林宫出台了法律法规，赋予政府关闭企业、决定生产决策和设定制成品价格的权力。从九月开始的大规模征兵为普京提供了另一根控制俄罗斯企业的大棒，因为为了保留劳动力，企业领导人需要与政府官员讨价还价，以确保他们的员工免于征兵。

　　可以肯定的是，俄罗斯经济长期以来一直在政府的控制下发展。但普京最近的举动将这种控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水平。正如经济学家安德烈•施莱弗和罗伯特•维什尼所说，比腐败更糟糕的是去中心化的腐败。腐败的中央政府索取贿赂已经够糟糕的了;当几个不同的政府部门在争相腐败时，情况就更糟了。事实上，普京执政第一个十年的高速增长，部分原因是他将权力集中在克里姆林宫，扼杀了竞争对手，包括在政府之外的寡头。然而，他强调为对乌克兰的战争建立私人军队和地区志愿军营，正在创造新的权力中心。这意味着去中心化的腐败几乎肯定会在俄罗斯重新出现。

　　这可能会让人想起上世纪90年代，当时俄罗斯企业主依靠私人保安、黑手党关系和腐败官员来维持对新私有化企业的控制。犯罪团伙雇佣参加过俄罗斯在阿富汗战争的退伍军人，向出价最高的人提供“保护”，或者干脆掠夺利润丰厚的生意。普京为在乌克兰作战而创建的雇佣军组织未来将扮演同样的角色。

　　俄罗斯的国家前景会很艰难

　　俄罗斯仍有可能在乌克兰取得有限胜利。目前还不清楚这种“胜利”会是什么样子;也许永久占领几个被毁的乌克兰城市会被包装成一场胜利。或者，俄罗斯可能会输掉这场战争，这样的结果将使普京更有可能失去权力。一个新的改革派政府可以接管并撤军，考虑赔偿，并通过谈判解除贸易制裁。

　　然而，无论结果如何，俄罗斯在战争结束后，其政府对私营部门行使的权力将达到世界上除古巴和朝鲜以外任何地方都前所未有的程度。俄罗斯政府将无所不在，但同时又不够强大，无法保护企业免受黑手党组织的伤害。黑手党组织由退伍军人组成，他们在战争期间获得了武器。特别是在开始阶段，他们将以国家和地方那些利润最高的企业为目标。

　　俄罗斯经济要想增长，不仅需要重大的制度改革，还需要像1991年那样重新开始。苏联的解体使那个时代的体制变得无足轻重。建立新制度、增强国家能力、减少腐败这些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随之而来——直到普京上台，最终废除了市场制度，建立了自己任人唯亲的体系。教训会是十分深刻的：即使普京失去权力，继任者会带来重大改革，俄罗斯至少需要十年时间才能让私营部门的生产和民众的生活质量恢复到一年前的水平。这就是一场被误导的灾难性战争的后果。

　　作者简介：康斯坦丁·索宁(Konstantin Sonin)，芝加哥大学哈里斯公共政策学院的约翰·杜威杰出贡献教授。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