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生：为什么世界更安全了，人们却越来越不安?

 　　4月12日，以色列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议会选举结果显示，现任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所在的右翼政党利库德集团获得36个席位，成为以色列新一届议会第一大党。而在此之前，以色列国内包括全民党、沙斯党、圣经犹太教联盟、右翼政党联盟在内的几个主要右翼政党已经表态将支持内塔尼亚胡连任总理。这些右翼政党手中加起来总共有25个议会席位，足以帮助内塔尼亚胡获得组建联合政府所至少需要的61个议会席位，而内塔尼亚胡也将成为以色列任期最长的总理。

　　内塔尼亚胡在4月份以色列的大选中胜出

　　与以色列右翼政党的强势不同，以色列的左翼政党正在迅速衰落。在2015年大选中，以色列主要左翼政党工党还可以在议会获得19个席位，而在今年的大选中，工党只获得了6个席位，五十年来最低。我在去年的文章《黄亚生：西方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中就指出，这几年来，右翼强人政治在越来越多的西方民主国家生长、蔓延。强人政治在西方民主国家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市场。

　　如何解释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之势?有人说这是因为当西方民众处在目前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格局中时，他们感受到了不安全感。但这完全是一个纯心理感受。实际上，我们的世界是越来越安全，强人政治家——在西方主要是右翼——最擅长的就是在一个越来越安全的世界挑动人们的不安全感，然后利用在心理上给予选民一定的安慰和安全感而赢得胜利。

　　世界实际上是变得越来越安全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曾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名叫《人性中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的书。在书中，平克通过大量的数据和分析表明暴力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一直在减少，而现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时期。数据表明暴力活动的减少是显著的，无论是长期还是短期都是明显减少，而且表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军事冲突、谋杀、种族屠杀、酷刑、刑事案件、虐童、歧视等等。当然，他也强调说，“从历史的趋势上来看，暴力的减少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且暴力也没有降至零;我们也不能保证暴力减少这种情况会永远下去。”

　　在2018年的TED演讲中，平克再次阐述了世界在变得更安全这个观点。他表示，在2017年，世界上发生了12场战争，10%的世界人口处于极度贫困之中，而世界上还散布着1万多枚核武器。然而，在我们感到极度恐惧前，我们需要认识到，仅仅30年前，世界上发生了或正在发生23场战争，37%的人口处于极端贫困状态，还有超过6万枚核武器。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依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更加美好。 (必须要指出，这个世界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全球变暖，但这恰恰是右翼政治家视而不见的问题。)

　　平克同时表示：“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全。在过去的这个世纪，由于全球基础设施的发展，在车祸中丧生的可能性降低了96%，死于飞机失事的概率降低了99%，在工作中意外丧生的概率降低了95%，自然灾害中死亡的概率降低了89%。”

　　平克的数据和观点得到了很多其他学者的支持。由牛津大学创立的数据网站“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Our World in Data”)上面统计了很多人类发展数据，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从19世纪开始，全球的贫困人口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人类的平均寿命则一直在延长。而全球的谋杀死亡率率和二战后每年因军事冲突死亡的人数也都在下降。

　　“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从十九世纪开始，全球贫困问题一直在减轻，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从十九世纪开始，全球平均寿命一直在上升，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所以说，虽然我们的世界离完全的和平安宁还有很长的距离，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的世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动荡，反而是在变得越来越安全。

　　人们的不安全感为什么在增加?

　　虽然从客观数据来看，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安全，但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依赖了两个因素：一个是不基于事实的不安全感，还一个是右翼强人人为煽动的不安全感。根据“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美国只有6%的受访群众认为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好，英国、法国和德国这几个西方主要国家更是只有不到5%的受访群众认为世界在变好。

　　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克·特鲁斯勒(Marc Trussler)和斯图尔特·索洛卡(Sturt Soroka)通过研究发现，人们倾向于关注和阅读带有负面色彩的文章，而非带有正面色彩的文章。人类大脑天生就有悲观偏见，这促使我们更多地关注负面新闻。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世界真的十分糟糕，而是我们更关注负面消息。

　　但是每个人的不安全感的程度是不一样的。研究表明，那些具有最强烈不安全感并愿意为之采取激进行动的人往往都是右翼分子。那些在欧洲叫嚷着赶走移民，在美国叫嚷着修墙，在以色列叫嚷着赶走巴勒斯坦人的都是极右翼分子。2011年几名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科学家在《当代生物学》(Current Biology)杂志上发表了一项脑成像研究显示，在政治上倾向于右翼的人往往拥有更大的杏仁核——在恐惧和焦虑状态下，杏仁核呈现出一种非常活跃的结构。以上两篇论文都表明，当面对具有威胁性的刺激时，右翼保守派的大脑有一种夸大的恐惧性反应。这些大脑反应是自动的，会使人自动跳过逻辑或推理分析。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今西方崛起的这一批强人领导者基本上都是右翼党派。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左翼强人的例子。这些政治强人都抓住了右翼群体夸大的恐惧性反应的特点，不断煽动右翼群体的恐惧感。正如我在《黄亚生：为什么美国共和党人容易上当受骗?》中谈到的一样，特朗普最常用的心理手段就是激发支持者的恐惧心理，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威胁，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诉诸恐惧”(fear appeals)。更重要的是，通过激发公众的恐惧心理来获取民众支持对于保守派尤其有效，渲染穆斯林移民的危险性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与之相对，左翼阵营的政治家更愿意强调以对话、合作和加强防御性的管理等传统模式来解决一个从理性上说本质上就是一个治安的问题，他们不会去刻意强调所谓文明与宗教冲突性，不会去煽动狂热的圣战。

　　同时，西方右翼群体的受众大都是教育程度偏低的白人基督徒。相比左翼群体，他们不仅有前文提到的更夸张和本能的恐惧性反应，相比教育程度更高的白人群体，他们也有更多值得不安的东西。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科学与传播学教授戴安娜·C·穆茨(Diana C. Mutz)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项非常详尽的研究对经济焦虑理论提出了质疑。基于2012年和2016年大约1200名选民进行的相同问题的调查，该研究指出，白人选民转向特朗普，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不是指对特朗普支持者的经济福祉的威胁，而是对该群体在国家的统治和社会地位构成的威胁。

　　在全球化、技术发展和社会价值进步的背景下，教育程度偏低的白人男性尤其感觉失去了特权和地位，基督徒失去了思想的垄断。在美国目前的人口趋势下，少数群体的影响力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到本世纪中叶，白人有可能不再是美国的主要人种，而是成为诸多“族裔”中的一个。他们不但要和其他少数族裔竞争，还要跟女性竞争工作和社会地位。在过去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妇女被认为是男人的附属物和私人财产，男人的地位是有保障的。

　　明白这个道理，你就明白为什么右翼共和党人对特朗普这么一个强人政治推行者如此的放纵和崇拜。 特朗普代表了一个他们失去的时代，一个作为一名白人基督徒男性具有很多特权的时代。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调查显示，57%白人福音派新教徒表示，信仰基督教是“真正美国人”的必要特质。而大约三分之一(32%)的受访美国人也同意这个观点。 但是现在，基督徒突然发现他们和要其他的思想竞争， 今天的美国已经不再是基督教单一的社会。基督教要和无神论、穆斯林、还要和包容同性恋的价值观共存等来争取市场份额。

　　换句话说就是，理智的人认为是进步的方面，比如贫困的减少和妇女地位的提高，恰恰是这个群体感到不安全的原因。这个思维就可以解释平克提供的大量世界在变好的数据和有些人不安全感增加的数据：一部分人的不安全感恰恰是因为大部分人的安全感的增加。

　　结语

　　从客观数据上来讲，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安全，但是右翼选民和他们的政治家的感受恰恰是和数据相悖的。右翼强人兜售世界的危险性就是为了引起右翼民众的共鸣和支持。像特朗普和内塔尼亚胡这样右翼强人政治的迅速崛起，也确实说明了挑动不安是一个赢得选民非理性狂热支持的绝佳策略。

　　世界正在变得更安全，可是，右翼领导人却成功地把不安感兜售给了世界。

 　　4月12日，以色列中央选举委员会公布的议会选举结果显示，现任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所在的右翼政党利库德集团获得36个席位，成为以色列新一届议会第一大党。而在此之前，以色列国内包括全民党、沙斯党、圣经犹太教联盟、右翼政党联盟在内的几个主要右翼政党已经表态将支持内塔尼亚胡连任总理。这些右翼政党手中加起来总共有25个议会席位，足以帮助内塔尼亚胡获得组建联合政府所至少需要的61个议会席位，而内塔尼亚胡也将成为以色列任期最长的总理。

　　内塔尼亚胡在4月份以色列的大选中胜出

　　与以色列右翼政党的强势不同，以色列的左翼政党正在迅速衰落。在2015年大选中，以色列主要左翼政党工党还可以在议会获得19个席位，而在今年的大选中，工党只获得了6个席位，五十年来最低。我在去年的文章《黄亚生：西方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中就指出，这几年来，右翼强人政治在越来越多的西方民主国家生长、蔓延。强人政治在西方民主国家显示了强大的生命力和市场。

　　如何解释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之势?有人说这是因为当西方民众处在目前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格局中时，他们感受到了不安全感。但这完全是一个纯心理感受。实际上，我们的世界是越来越安全，强人政治家——在西方主要是右翼——最擅长的就是在一个越来越安全的世界挑动人们的不安全感，然后利用在心理上给予选民一定的安慰和安全感而赢得胜利。

　　世界实际上是变得越来越安全

　　哈佛大学心理学教授史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曾在2011年出版了一本名叫《人性中的善良天使》(“The Better Angels of Our Nature”)的书。在书中，平克通过大量的数据和分析表明暴力在过去的几千年里一直在减少，而现在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和平的时期。数据表明暴力活动的减少是显著的，无论是长期还是短期都是明显减少，而且表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军事冲突、谋杀、种族屠杀、酷刑、刑事案件、虐童、歧视等等。当然，他也强调说，“从历史的趋势上来看，暴力的减少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而且暴力也没有降至零;我们也不能保证暴力减少这种情况会永远下去。”

　　在2018年的TED演讲中，平克再次阐述了世界在变得更安全这个观点。他表示，在2017年，世界上发生了12场战争，10%的世界人口处于极度贫困之中，而世界上还散布着1万多枚核武器。然而，在我们感到极度恐惧前，我们需要认识到，仅仅30年前，世界上发生了或正在发生23场战争，37%的人口处于极端贫困状态，还有超过6万枚核武器。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依然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但这个世界正在变得更加美好。 (必须要指出，这个世界面临最大的问题是全球变暖，但这恰恰是右翼政治家视而不见的问题。)

　　平克同时表示：“我们的日常生活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安全。在过去的这个世纪，由于全球基础设施的发展，在车祸中丧生的可能性降低了96%，死于飞机失事的概率降低了99%，在工作中意外丧生的概率降低了95%，自然灾害中死亡的概率降低了89%。”

　　平克的数据和观点得到了很多其他学者的支持。由牛津大学创立的数据网站“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Our World in Data”)上面统计了很多人类发展数据，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从19世纪开始，全球的贫困人口数量一直在下降，而人类的平均寿命则一直在延长。而全球的谋杀死亡率率和二战后每年因军事冲突死亡的人数也都在下降。

　　“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从十九世纪开始，全球贫困问题一直在减轻，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从十九世纪开始，全球平均寿命一直在上升，图片来源：Our world in Data

　　所以说，虽然我们的世界离完全的和平安宁还有很长的距离，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的世界并没有变得越来越动荡，反而是在变得越来越安全。

　　人们的不安全感为什么在增加?

　　虽然从客观数据来看，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安全，但右翼强人政治的崛起依赖了两个因素：一个是不基于事实的不安全感，还一个是右翼强人人为煽动的不安全感。根据“从数据看我们的世界”的数据显示，美国只有6%的受访群众认为世界在变得越来越好，英国、法国和德国这几个西方主要国家更是只有不到5%的受访群众认为世界在变好。

　　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心理学家马克·特鲁斯勒(Marc Trussler)和斯图尔特·索洛卡(Sturt Soroka)通过研究发现，人们倾向于关注和阅读带有负面色彩的文章，而非带有正面色彩的文章。人类大脑天生就有悲观偏见，这促使我们更多地关注负面新闻。所以很多时候，不是因为世界真的十分糟糕，而是我们更关注负面消息。

　　但是每个人的不安全感的程度是不一样的。研究表明，那些具有最强烈不安全感并愿意为之采取激进行动的人往往都是右翼分子。那些在欧洲叫嚷着赶走移民，在美国叫嚷着修墙，在以色列叫嚷着赶走巴勒斯坦人的都是极右翼分子。2011年几名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科学家在《当代生物学》(Current Biology)杂志上发表了一项脑成像研究显示，在政治上倾向于右翼的人往往拥有更大的杏仁核——在恐惧和焦虑状态下，杏仁核呈现出一种非常活跃的结构。以上两篇论文都表明，当面对具有威胁性的刺激时，右翼保守派的大脑有一种夸大的恐惧性反应。这些大脑反应是自动的，会使人自动跳过逻辑或推理分析。

　　这也就是为什么现今西方崛起的这一批强人领导者基本上都是右翼党派。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个左翼强人的例子。这些政治强人都抓住了右翼群体夸大的恐惧性反应的特点，不断煽动右翼群体的恐惧感。正如我在《黄亚生：为什么美国共和党人容易上当受骗?》中谈到的一样，特朗普最常用的心理手段就是激发支持者的恐惧心理，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威胁，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诉诸恐惧”(fear appeals)。更重要的是，通过激发公众的恐惧心理来获取民众支持对于保守派尤其有效，渲染穆斯林移民的危险性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与之相对，左翼阵营的政治家更愿意强调以对话、合作和加强防御性的管理等传统模式来解决一个从理性上说本质上就是一个治安的问题，他们不会去刻意强调所谓文明与宗教冲突性，不会去煽动狂热的圣战。

　　同时，西方右翼群体的受众大都是教育程度偏低的白人基督徒。相比左翼群体，他们不仅有前文提到的更夸张和本能的恐惧性反应，相比教育程度更高的白人群体，他们也有更多值得不安的东西。宾夕法尼亚大学政治科学与传播学教授戴安娜·C·穆茨(Diana C. Mutz)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发表了一项非常详尽的研究对经济焦虑理论提出了质疑。基于2012年和2016年大约1200名选民进行的相同问题的调查，该研究指出，白人选民转向特朗普，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这种威胁不是指对特朗普支持者的经济福祉的威胁，而是对该群体在国家的统治和社会地位构成的威胁。

　　在全球化、技术发展和社会价值进步的背景下，教育程度偏低的白人男性尤其感觉失去了特权和地位，基督徒失去了思想的垄断。在美国目前的人口趋势下，少数群体的影响力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增加，到本世纪中叶，白人有可能不再是美国的主要人种，而是成为诸多“族裔”中的一个。他们不但要和其他少数族裔竞争，还要跟女性竞争工作和社会地位。在过去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妇女被认为是男人的附属物和私人财产，男人的地位是有保障的。

　　明白这个道理，你就明白为什么右翼共和党人对特朗普这么一个强人政治推行者如此的放纵和崇拜。 特朗普代表了一个他们失去的时代，一个作为一名白人基督徒男性具有很多特权的时代。根据美国皮尤研究中心2016年的调查显示，57%白人福音派新教徒表示，信仰基督教是“真正美国人”的必要特质。而大约三分之一(32%)的受访美国人也同意这个观点。 但是现在，基督徒突然发现他们和要其他的思想竞争， 今天的美国已经不再是基督教单一的社会。基督教要和无神论、穆斯林、还要和包容同性恋的价值观共存等来争取市场份额。

　　换句话说就是，理智的人认为是进步的方面，比如贫困的减少和妇女地位的提高，恰恰是这个群体感到不安全的原因。这个思维就可以解释平克提供的大量世界在变好的数据和有些人不安全感增加的数据：一部分人的不安全感恰恰是因为大部分人的安全感的增加。

　　结语

　　从客观数据上来讲，这个世界正在变得越来越安全，但是右翼选民和他们的政治家的感受恰恰是和数据相悖的。右翼强人兜售世界的危险性就是为了引起右翼民众的共鸣和支持。像特朗普和内塔尼亚胡这样右翼强人政治的迅速崛起，也确实说明了挑动不安是一个赢得选民非理性狂热支持的绝佳策略。

　　世界正在变得更安全，可是，右翼领导人却成功地把不安感兜售给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