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米比亚报告 ： 中国是新殖民者吗？

 　　每个工作日的拂晓，一场迁徙都会出现在非洲西南海岸的沙漠附近。纳米比亚的飞地斯瓦科普蒙德，这里的百年建筑还打着德国殖民的烙印，五点三十分，身着卡其布制服的独居男人们从房子和公寓里出来，他们步履轻快，裤子上的白色反光带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们并非非洲人，他们是中国人。在这个大西洋畔的小镇，没有其他人醒着，只有这些男人们汇到利伯蒂纳·阿马蒂拉大道一所整洁的房子里，这里是邻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迪兰·滕，29岁的工程师，小平头，金丝眼镜，一脸孩子气，他来的最晚。他和其他人一起狼吞虎咽地吃早餐，馒头和米粥，自从三年半前来到纳米比亚，几乎日日如此。

　　他拿起打包好的午餐，那是公司厨师提前准备好的，六点钟就准时登上大巴，大巴上印着C.G.N.，那时国营大鳄中广核的缩写，公司拥有全非洲最大的中国工程。

　　一个小时后，阳光廓清了地平线，大巴蜿蜒穿过崎岖的山路，仿若月球表面，下降到哈萨博铀矿，这里是世界第二大铀矿，投资46亿美元。

　　滕走这趟路近千次了，可哈萨博每每看起来都像一幕海市蜃楼：横亘在沙漠表面，延绵七英里，除了底层岩石上凿出来两个巨大的矿坑，还有个提炼厂。2016年最后一个工作日，这里终于产出第一桶八氧化三铀，那是可用于核能发电的黄饼，也可以用来制造武器。“我们那天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滕说。

　　滕是中国西南部四川省农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很清楚哈萨博的重要性。在困难的纳米比亚，那不仅是经济的生命线——明年铀矿生产能力饱和时，其国内生产总值将增加5%。那也帮助滕的祖国成为核能源的世界领导者，减低其对煤炭的依赖，几乎所有铀都被运往中国。

　　来这里前，滕在北京工作，他生活在灰色的燃煤污染中，污染笼罩着中国东部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在非洲钴蓝色的广袤天穹下，他为未来工作，为自己，也为国家。“我从未想象过，”他说。“自己会来到半个地球之外。”

　　今天，在全球的每一个角落，你都能感受到中国引力，可很少有国家像纳米比亚一样感受强烈，这是一个风中的国度，人口240万，仅为北京的十分之一，距离中国首都8000英里之遥。

　　近年来开采出哈萨博铀矿的这片沙漠过去只有千岁兰，这是该国独有的一种矮小、下垂的两叶植物，可以生存1000多年。如今，不过一千来天，中国的触角就超出了铀矿。

　　就在斯瓦科普蒙德北边，一个中国遥测站从沙漠表面耸立而出，雷达盘指向天穹，跟踪卫星，完成空间任务。

　　25英里以南，瓦尔维斯湾，一家中国国有公司在造一座人造半岛，面积有40个篮球场大，是港口扩建工程的一部分。附近的中国项目还有新的公路、购物中心、花岗岩厂和价值4亿美元的燃料库。

　　中国的贸易在港口进进出出：进港的货轮载满水泥、衣服和机械，并把瓷砖、矿物，甚至有时是非法的木材和濒危野生动物运往中国。

　　商业行为如此热络，传说中国拟在瓦尔维斯湾建立海军基地，尽管中国官员断然否认，当地人却并不觉得是天方夜谭。

　　以小窥大，这可能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全球贸易和投资潮。在经济(渴望资源和新市场)和政治(渴望拥有战略盟友)的驱动下，中国公司和工人涌向全世界每一个角落。2000年，只有五个国家把中国视作最大的贸易伙伴;今天，超过一百个国家这么看，从澳大利亚到美国。

　　拟建的项目轰轰而来，永不停步：吉布提的一个军事作战基地，将是中国首个海外驻地;还有贯穿尼日利亚造价80亿美元的高速铁路;穿过尼加拉瓜、耗资预计500亿美元的运河，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纵然中国繁荣放缓，其最具雄心的计划仍在加速运转：在“一带一路”倡议下——字面上指的是贸易路线，习近平主席表示未来十年将投资1.6万亿美元用于亚洲、非洲和中东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开发，这一计划令美国战后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相形见绌。

　　中国与非洲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毛泽东主席推动发展中世界的团结，他借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首音节，称后者为“亚非拉”。尽管贫穷且深陷于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之中，中国劈开坦桑尼亚到赞比亚的丛林，于1976年建成了1156英里的铁路，从而赢得了新的盟友。

　　援助若潺潺流水，并未间断，可邓小平提出“韬光养晦”战略后，中国埋头搞国内经济，近三十年间，再没有其他大型项目在非兴建，

　　进入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这种情况结束了，中国政府认识到自己需要外国资源和盟友以驱动经济增长，于是劝说国内公司“走出去”。

　　今天，如果搭乘上海前往埃塞俄比亚首都阿迪斯阿贝巴的红眼航班，你周围很可能坐着前往石油丰富的赤道几内亚的建筑工地、前往莫桑比亚的棉花加工厂和尼日利亚电信项目的中国工人。

　　中国与非洲各国的贸易在过去二十年中增加了40倍。工人和移民们铺展了中国的全球愿景，如今他们在非洲无所不在，据估计有数百万人，以至于我和太太在阿迪斯散步，走进一家湖南餐馆时，红脸的工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回锅肉，看到我脱口而出：“哇!老外来了。”我想指出他们也是老外，可似乎这有点粗鲁。

　　中国在前进，西方却在倒退。冷战以后，美国对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接触减少。冷战时，这些国家是两个超级大国对手的代理人。中国的崛起和中东的战争也抽离了资源和关注。

　　现在，当美国政府对自由贸易和气候变化等全球协议提出质疑时，中国政府则获得更大的筹码推动它自己的倡议，展示其全球领导能力。特朗普总统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不屑一顾，这已经让中国政府排美国于外的贸易提案显得更具吸引力。

　　“在世界某些地方，特朗普政府漫不经心，相应地必定为中国填上来创造了机会。”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政策项目主任、2013年出版的《中国走向全球》一书作者沈大伟说。但“中国依然是一个相当局限的强国，只与其他国家打造经济关系。”

　　在纳米比亚这样的国家，来自中国的提议令人无法抗拒，部分原因根植于两国历史上的团结关系。中国政府支持黑人民族主义运动、反对种族隔离和其南非白人领主的解放斗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西南非人民机构领导人萨姆·努乔马访问北京，找枪又找钱。纳米比亚在1990年初终获独立时，努乔马当选总统，中国成为其第一个外交盟友，两国宣布成为“全天候朋友”。

　　除了把自己摆脱贫困的历史作为榜样，中国还提供不附带任何条件的贷款，与西方援助不同，中国不对人权、廉洁执政或财政约束等具体问题设置条件。

　　“我们非常欢迎中国，因为第一次，它给了我们真正不同于西方议程的选择，不管后者来自南非还是西方世界。”纳米比亚财政部长卡勒·施莱特魏因对我说。

　　“中国人说，‘我们想让你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但他们也有条件，他说。“他们想事实上控制一切，因此很难带来真正有益的局面。”

　　中国领导人坚称其影响力完全是友善的，这是“双赢合作”的全球性行为。事实上，许多中国公司做的项目，没有他们压根就建不成，无论公路和铁路，港口和管线，还是矿井和通信网络。

　　中国在哈萨博铀矿的投资为阻遏纳米比亚经济衰退做出贡献，其中中广核的补贴占股90%，纳米比亚政府持有另外10%。

　　“我们曾帮助纳米比亚获得政治解放，”目前在纳米比亚首都温特和克一家中国公司担任总裁的前中国外交官夏立立(音)说。“如今我们帮助他们为经济解放而战。”

　　然而对一些纳米比亚人而言，中国贷款和投资汹涌而来，这看起来不像自由，倒像是一种新的殖民。基础设施是受欢迎的，可项目通过中国提供的贷款兴建起来，经济体背上债务，却对缓解近30%的失业率作用不大。

　　更有甚者，过去几个月，一连串涉及中国人的丑闻爆出，包括逃税、洗钱和盗猎野生动物，这让当地人对外国人感到失望，他们看上去一味索取：挖铀矿，砍木头，割犀牛角，杀鸡取卵，无法惠及人民。由于种族隔离，这个国家是世界上经济最不平等的。

　　1月，一家温得和克报纸抓住了这种日益强烈的情绪，在头版刊登插图，一条金龙在吞噬纳米比亚的国旗。头条是：“用纳米比亚喂食中国”。

　　中国如何改变世界，这个问题常常被框定在一个非此即彼的提法中：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的救世主，唯一愿意投资其未来的世界强国，抑或这是新殖民时代的黎明?可问题本身就具有误导性。

　　在纳米比亚，和世界其他地区一样，这些故事龃龉并存，难解难分。”你可以说中国在非洲是最好的，也可以说是最坏的，”《中国在非洲》每周播客的共同主持人埃里克·奥兰德说。“美丽就存在于复杂之中。”

　　餐馆外泛着石灰绿色的水泥墙面上贴着标语，用中文字写着“夜上海”。餐馆里，吃午餐的人已经走了，可四个中国中年男女，包括店主詹姆斯·沈和他的妻子罗斯，围坐在桌旁剥大虾，痛快地吮吸壳里的肉。

　　没人说话。墙上的平板电视播着中央四台特别报道，这是中国的国家电视台，电视里片刻不停地展示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实力。海面上打出两列炮击时，罗斯惊呼道：“哇，我们中国真强。”

　　夫妇两人的酒店在瓦尔维斯湾，这个港口三面被纳米比沙漠包围，有人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詹姆斯和罗斯是最早一波中国移民，二十年前来到非洲后再也没有回去。

　　中国人移居国外历史悠久，他们在世界一些最偏远的地方找到落脚之地，然后兴旺发达起来：从西伯利亚的北极冻原到安迪斯山脉的采矿小镇，我在各种地方都碰到过中国商人。

　　在非洲，像詹姆斯和罗斯这样的企业家找到了新的边疆，这里有空间，有自由，有机会，简直与许多早期定居者在美国西部看到的一样。“我的丈夫来这里谋生，他爱上了这片广袤的地方，”罗斯告诉我。“但我们首先是中国人，永远都是。”

　　和全世界许多中国移民一样，夫妇二人最开始开了个夫妻店，货架上摆着廉价的衣服、鞋和包，来自中国的集装箱将这些运过来的。

　　他们的商店“詹姆斯和罗斯”依然在瓦尔维斯的中心路口，尽管他们的生意已经扩张为一家酒店、一个餐馆、一个K歌房、一个按摩店和一家贸易公司。今天，几乎每个纳米比亚城镇都有中国人开的店铺，在全非洲有数千家。

　　不久前一个周日，在温得和克中国城，纳米比亚人流熙熙攘攘，什么都可以讨价还价——冒牌耐克、塑料儿童玩具、太阳能板和二手手机。数十家中国商店占用了该市工业区的大片货仓。

　　一个男人告诉我，他喜欢便宜货，虽然他抱怨质量不好，还对当地的服装业造成伤害。

　　中国企业家吴巧霞(音)做房地产，她起家于北部城市奥沙卡蒂，一开始只是一家小铺。她否认这种批评：“我们来这里前，许多纳米比亚小孩甚至都没有鞋穿，”吴说。“这里的人什么都需要，我们就卖给他们，便宜。”

　　杰克·黄是这里最有影响力的中国移民之一，他把一家小纺织厂发展成采矿、地产和贸易集团。49岁的他来自上海西北部的南通市，距离上海两小时车程，约20年前，喜欢和人称兄道弟的他搬到纳米比亚来。

　　他曾经把在安哥拉边境线上的睡城奥希坎戈，改造成以他的地产为支撑、繁荣的中国贸易中心。因石油而富的安哥拉人大批过来买东西，包括音响、SUV，用美元付款，有时还用钻石付款。油价暴跌让奥希坎戈再成鬼城。可黄的太阳投资集团涉足各类利润丰厚的产业，包括一家采矿公司，后者发现了哈萨博附近的其他铀储。

　　黄的成功部分源于与纳米比亚政治精英的关系。西南非人民机构从游击队到执政党，自独立以来一直主导着纳米比亚的选举，这种稳定对希望建立长期关系的中国领导和企业家而言具有吸引力。

　　黄说纳米比亚国父努乔马是“我的特别顾问”。据当地媒体报道，在2014竞选中，黄和西南非人民机构候选人哈格·根哥布(当时是总理，现在是总统)出席了一场晚宴，当时这名中国商人承诺为根哥布的政党捐献100万纳米比亚元，约9万美元。黄否认此事。

　　黄的朋友更喜欢提他通过慈善组织纳米比亚-中国爱心机构给纳米比亚的回馈。我到访时，黄不在该国，因此他派两名代表和我谈话。

　　过去七年内，黄的慈善机构捐资200万美元，为纳米比亚在中国南通的医校就读提供奖学金。然而，有些批评者宣称，黄的受赠者并非穷学生，而是统治精英的孩子。

　　另外，去年当地媒体揭露，根哥布2014年当选总统前，黄曾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大股东，其他持股人是根哥布家的信托基金和根哥布的前妻。两人在媒体上刻意疏远彼此，根哥布承认并不控制公司的运营。黄的朋友也担心他结交权贵。“我一直警告杰克，”一个经常与黄厮混的商人说。“别玩火，玩火自焚。”

　　到底有多少中国人住在纳米比亚一直以来都有争议。没有确定的数据，合同工有来有走，谁也说不清楚。

　　去年秋天，内政部提出警告，称住在纳米比亚的中国人达到10万，这相当于国家人口的4%。

　　更保守的估计称，中国人在1万到2万之间。但很清楚的是，在纳米比亚和所有发展中世界，老一代的长期移民正被中国新移民取代，后者更年轻，受教育程度更好，他们出国经历一番，赚点小钱，然后回到中国。“我们是第一批来这里的，”罗斯·沈说。“但现在到处都是中国人。”

　　温得和克年轻的电信工程师肖恩·郝是新移民。在中国的中部陕西省长大，他没曾想自己会走出村里的枣树园子。

　　但郝上了大学，家里的头一个，毕业后为一家中国电信巨头安装网络。他租了月租仅15美元的一间屋子，把每月500美元的工资基本基本都攒下来，可积蓄还是不够买房结婚。

　　在一个年轻男子数量远超过女子的国家，买房被视作能娶媳妇、不打光棍的前提条件，这是政府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遗产。

　　可对于在窑洞里长大的一个年轻男子来说，房产看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猎头对郝说在非洲工作每月6000美元，郝算了算，这是一笔横财。“我当时想着那肯定是人贩子，”他笑着回忆说。

　　待遇是真的，但工作地点在尼日利亚，他觉得那里不安全。后来郝签了一份在安哥拉安装通信系统的合同，每月5000美元，比此前的工资高十倍。

　　在非洲工作一年后，郝在西安交了购房首付，他让女朋友的父母相信，自己娶得起他们女儿。郝和妻子很快生了个女孩儿，但在非洲工作意味着女儿15岁前，只能和女儿相处一个月。“她都不认得我了。”

　　妻子和女儿去纳米比亚的新岗位探亲，可孤独地生活了一年后，还是回了家，只剩下郝一个人纠结于回家与家人团聚，还是继续在纳米比亚赚钱。

　　3月底一个天气暖和的周六，郝和十几个中国同事来到温得和克“乔家酒坊”的茅棚里。两个工友结束了短期合同后要回中国了，送行的方式是灌下几品脱的德国淡啤。

　　我来到酒吧时，三个人已经不省人事，头栽到桌子上，其他几个也东倒西歪。只有负责开车的郝几乎没沾酒。

　　欢送同事回到祖国让他平添几分忧愁。“我也想回家，”他说。“但在中国找不到能赚现在这么多钱的工作。”

　　在贫困的四川山区，铀矿工人迪兰·滕的父母仍是农民，在山脚下的小村庄里种大米和玉米，村里人都姓滕。

　　他们村叫滕家岩，只有一所小学，滕去附近的广安读中学，那里是邓小平出生的地方，后来又去中国东北读大学。他注定越走越远。“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出国，”他说。“所以英语压根也没好好学。”

　　滕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位于北京的铀矿资源公司，那是中广核的一家子公司。他知道公司在哈萨克斯坦、澳大利亚和纳米比亚有矿产投资，可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对外域一无所知。

　　但不久后，他飞往三个地方里最遥远的一个，为中国最大、最具战略性的矿产之一工作，矿产由中广核完全控股。

　　腾是哈萨博铀矿的装运工程师，他协助指挥26辆大型卡车运矿，轮子比他高一倍。迄今为止，卡车已从哈萨博露天矿坑运走超过1亿公吨岩石了。

　　今年要增产，这需要更多矿石以实现提炼1500万磅氧化铀的年产目标。“压力永远是库存，不能让提炼厂没有石头用。”滕说。

　　中国经济需求量大，于是疯狂地寻找足够的资源，保证这个庞然大物的运行。石油和天然气是中国海外投资的重头，除此之外，中国国有公司还在全世界吃矿：秘鲁铜矿、巴布亚新几内亚镍矿、澳大利亚的铁矿。在非洲，中国矿业投资10年间就增加了25倍，2006年只持有不多的几个矿，2015年超过120个。

　　随着近来经济放缓，商品价格跳水，中国大幅削减进口，这导致一些繁荣地区转向萧条，例如西澳大利亚。中国在赞比亚的铜矿和南非的铁矿被迫关闭。

　　哈萨博竟然还能运行，这看起来有点虚无缥缈，当时铀价不足2011年福岛核泄漏前的一半，不足2007年的四分之一，纳米比亚其他两个开采出来的铀矿都停止了作业，只提炼库存的矿石。

　　可哈萨博一直在进行，还雇佣了数千名其他矿区的下岗工人。一个失业了六个月的纳米比亚工程师得到工作后对我说：“哈萨博真是我的大救星。”

　　中广核不怕增产的原因很简单，多数铀自产自销，卖给国家，价格基本无所谓。事实上，价格便宜倒让中国廉价囤积铀，并买下部分纳米比亚铀矿兰杰·海茵里希。

　　更大的理由是中国有雄心在降低碳排放的同时，成为世界核电领导者。

　　中国近88%的能源来自化石能源，只有1%来自核电。(光伏、风电和水力发电占余下的11%。)为实现清洁能源目标，摘掉世界最大温室气体制造者的帽子，中国让核电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快车道。

　　中国目前有37个核反应堆，在建的还有20个，到2030年旨在建110个。(不止如此，其目标是成为核反应堆技术的出口商。中国已在海外建造了6个核反应堆，上个月，中广核的子公司斯瓦科普河铀矿提交了意向书，要在纳米比亚建造一个核反应堆。)

　　以这种增长速度，每年建6个新电厂，中国将迅速超过美国成为世界头号核电大国，但这也引发担忧。1月，中广核的一个美国顾问认罪，表示自己策划非法雇佣美国核电专家，旨在加速中广核反应堆组件的设计和制造。

　　国内外的批评者也质疑中国的安全标准是否与新反应堆同步。中国物理学家何祚庥甚至对《卫报》称，计划“很疯狂”。

　　中广核不允许我探访矿场或采访其经理，说他们忙着增产。为了一探究竟，看一看这个巨大的工程，我开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来到长着千岁叶的高地，哈萨博的后门附近。

　　2013年建设开始前，公司移栽了四种珍惜的千岁叶品种，否则它们会在爆炸中遭到毁灭，在一个尊崇古老植物的国家。这是一种象征性举动。

　　自此以后，中广核热心消除中国国有公司无所顾忌的名声：它捐赠干旱受难者，为当地工程专业学生提供奖学金，甚至邀请当地工会在矿场设店，这是纳米比亚的中国公司头一次这么做。

　　独立的工会在中国基本是非法的。金属和联合纳米比亚工人联盟曾反对中国国有公司，指责有的公司支付给纳米比亚工人的薪水只有最低工资的三分之一，还有的使用大批中国工人做无技术劳动，而按法律，这些工作应由纳米比亚人来做。

　　因此，当中广核邀请工会总干事贾斯蒂娜·乔纳斯去中国参加铀矿开幕典礼时，她很犹豫。“中国把许诺吹上天，”她告诉我们。“可但实施得却像地狱。”

　　乔纳斯威胁说不去中国，除非哈萨博签订劳动合同，保护工人工资、执行固定工时，并保证工作安全。行程前几天，中广核签订了合同，这也是第一家这么做的中国公司。

　　尽管做了各种公众宣传，哈萨博的运行仍然是自我封闭的中国天地。当地雇员称，中国经理经常在周末安排重要会议，方便他们审议和规划，可那时纳米比亚同事并不在场。

　　一个非中国制造的零件坏了，中国工程师有时会把规范发回国内，中国公司能逆向设计出替换零件，成本很低，当地工人都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办到的。

　　从中国人的视角看，事情就有所不同了：铀矿给年轻的工程师提供了在重要岗位磨炼技能的机会，同时还让中国公司有机会展示他们可以用外国品牌三分之一的成本生产高性能的机械设备。

　　哈萨博依然让各公司测试和出价，但正如一个工人所言：“我们要帮助和支持我们的兄弟公司。这都属于‘走出去’战略的一部分。”

　　采矿并非中国在纳米比亚的唯一利益所在。这里土地太过干旱，很难承载在莫桑比克和巴西进行的大型农业项目。但中国的国有建筑公司正在建造纳米比亚的公路和港口、一个中国大使馆工程和奥卡汉贾一所新的军事学院，消化其过剩的生产能力。

　　中国还训练纳米比亚军官，就像六十年代援助西南非人民机构一样，并提供武器。4月，美国干预叫停了纳米比亚向保利科技支付1200万美元，后者是美国制裁名单上的一家中国公司的子公司，被控向伊朗、叙利亚和朝鲜出售禁运武器。这说明背后还是有美国的身影，它谨慎地盯着中国侵入非洲。

　　哈萨博是实实在在的直接投资，但中国在纳米比亚和全世界多数项目都是通过有风险的软贷款融资的。

　　去年，中国在非洲新建了600亿美元的基金为基础设施项目融资，主要来自中国贷款。钱多的让人心动，工程也很重要。可多数贷款明确规定必须由中国国有公司牵头。

　　像纳米比亚这样的国家要承担债务。财政部长施莱特魏因对我说，“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投资，中国企业紧抓不放的机会对纳米比亚经济没什么价值。”

　　类似批评惹恼了中国商人和外交官，后者指出，中国公司在纳米比亚投资超过50亿美元，现在雇佣了超过6000名纳米比亚人。

　　“我们在这里做生意，和当地人平等相处，”曾经的外交官夏立立说。他是杰克·黄的太阳投资集团的副总经理和纳米比亚-中国爱心机构秘书长。

　　“我们找钱开矿建厂，谁得利?纳米比亚人。西方列强做过这些吗?几乎没有。这种新殖民主义的说法都是不真实的。”

　　可纳米比亚开始后撤了。去年政府撤销了与中国国有公司达成的一项扩建温得和克机场的价值5.7亿贷款合同。

　　纳米比亚经济不振，外债推高至纳米比亚GDP的40%，当年9月，政府叫停了所有新贷款。施莱特魏因说，冻结是审慎的行为，我们勒紧了裤腰带，并非专门针对中国。

　　可他说：“这发出一个信号，纳米比亚的利益不容任何人践踏。这发出一个信号，我们的关系必须成熟起来。”

　　12月末的一个早上，纳米比亚保护生物学家克里斯·布朗在温得和克办公室独自工作，他听到有人砸门。赶忙去开门，他看到两个穿正装衬衫的中国男人，一脸怒气，他们是中国使馆的一秘和二秘。

　　布朗说，其中一个把一张褶皱的信纸扔进门里，喊道：“这些是谎言!你让中国在世界面前丢脸。”

　　这些信纸正是布朗两天前亲手交给中国大使馆的，后来又发给其他外交使团、媒体和国际机构。

　　信件由45个环保机构签字，包括布朗自己的纳米比亚环境会，它指责大量中国人在纳米比亚以商业为目的盗猎野生动物，并严厉指责使馆未予以制止。

　　过去两年，纳米比亚近200头大象和濒危的犀牛因盗猎而亡。11月，一个中国走私者在约翰内斯堡机场走私18根犀牛角被捉，所有犀角都来自纳米比亚。

　　两个月前，四名中国人被判入狱14年，他们2014年试图走私14根犀牛角。(犀角粉是中药的入药成分，被认为可以强化免疫力。)布朗希望这封信引发回应，可这次来访却令他始料未及。

　　“你在侮辱中国的善良，”据布朗讲，一名外交官大声呵斥道。“只有一小撮中国涉嫌盗猎。”

　　“不，是中国人的需求驱使了这一切，”布朗回嘴说。“我认为你们想让中国夺走我们所有的资源。”

　　吵闹了一通后，布朗邀请两位男子进了家。坐在会客厅里，他们翻看了屠杀犀牛和大象图片的夹子。“他们安静下来了。”布朗回忆说。

　　几天后，他会见了中国大使，大使警告说，别让几个“烂苹果”搞臭了整个中国社区。布朗再次坚称，这是更为系统性的问题。

　　“听着，我们可以继续施压，让事情对你们更加不利，”他自称如是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坐下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大使同意共同打击盗猎。

　　中国在全球扩张中最令人不安的一面是对自然世界的掠夺和盗窃。在190亿美元的非法野生动物贸易中，中国并非唯一的罪人。可其对珍惜动物、异国动物和据称有疗效的动物胃口日增，这对世界范围内的犀牛、大象、鲨鱼和老虎种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另外中国还刺激了对雨林进行非法采伐，从刚果到柬埔寨。

　　曾在中国做记者的黄鸿翔(音)曾调查纳米比亚的象牙和犀角盗猎，他在肯尼亚创立了非盈利机构“中国屋”，帮助中国公司和社区参与野生动物保护，体现公司的社会责任。“在许多全球环境议题上，中国都成了问题，”他说。“他们也要参与解决。”

　　在纳米比亚西北部山石嶙峋的干旱地区达马拉兰，盗猎猖獗。“中国市场的需求刺激当地人屠杀犀牛，”记录大象和犀牛的纳米比亚向导塔菲告诉我，“犀角最终都到了中国人手上。”

　　过去动物保护主要由纳米比亚白人提出，现在事情在起变化。“黑人过去常认为白人比关心他们还关心动物，”《纳米比亚人报》记者新诺威·伊曼纽尔说。“可如今，盗猎无法无天，所有人都被惹恼了。”

　　针对有些中国商业计划会对环境造成损害，公众的愤怒也在升温。一个中国所有的公司想造赞比西河地区纳米比亚唯一的原始森林划出一块地种烟草，面积是曼哈顿的两倍，尽管该地区的砂石土地并不适宜种植。

　　还有一家中国企业想建个宰驴厂，满足中国对驴肉和驴皮高涨的需求，中药认为驴皮由治疗作用。

　　去年秋天，一家纳米比亚的中国公司提出申请，要求在纳米比亚水域捕捞杀人鲸、企鹅、海豚和鲨鱼，把这些卖到中国的海洋主题公园qiq去。当地活动人士连续数周举行抗议，直到这家中国公司撤回申请。

　　布朗的信引发外交官愤怒后的三个月，中国大使馆主持了更为礼貌的会谈，纳米比亚活动人士和约60名中国商业领袖到场。

　　除了宣传中国最近颁布的象牙交易全面禁令，播放篮球明星姚明的反盗猎视频，使馆临时代办李南还谴责了盗猎，教育中国人要遵守纳米比亚法律。

　　李南在邮件中对我说，在布朗的邀请下，他将于本月参观北纳米比亚的犀牛栖息地。他说，两国也致力于组建联合执法队，打击跨国野生动物犯罪。

　　杰克·黄也公开反对盗猎，可法网正向他收紧。2月1日，这位大亨和其他四人(其中三个是中国人)在温得和克国际机场被捕，据称他们参与了一项逃税计划，涉及近3亿美金，是纳米比亚历史上数额最大的案件，此前当局对超过三十家被控掩藏非法收入的中国公司进行了长达两年的调查。

　　据称牢里的黄试图联系根哥布总统，但他的商业伙伴拒绝帮忙。“当我的‘朋友’被捕，在牢里待了一宿，我没有干涉或干预，”根哥布后来对当地一家报纸说。“因为这是纳米比亚，我们主张法治和分权，我们以司法完全独立为傲。”

　　八面玲珑的黄现在一门儿也不通了。2月中旬，缴纳75000美元保证金获释后，他宣称针对他的逃税案基于过时的信息。

　　太阳投资的副总夏立立对我说，黄8年多前就已经从涉案的金凤凰撤资了，但交易没有录入官方计算机系统。审判结束时，黄可能会对打击公司的人提起诉讼，夏说。

　　同时，这位爱热闹的企业家更多场合可能只能自己吃饭了。最近，他请一个老朋友出去吃饭，人家婉言拒绝了，权力的掮客瞬间狗屁不是。

　　逮捕一个成功的中国商人兴许不过就是单纯的法律问题，可也算得上另外一个迹象，纳米比亚和中国的关系正在重新校准。李南在邮件中说，他认为喧嚷的当地媒体正“试图煽动种族主义情绪和憎恨。”

　　可纳米比亚的敌对远远比不上赞比亚中国煤矿发生的多起骚乱，包括2012年的一次，导致一名中国经理死亡;也比不了上个月在乌干达坎帕拉发生的对中国商人的暴力抗议。(在乌干达对中国人日益增长的厌恶让人想到另一个时代，1972年，独裁者伊迪·阿明驱逐了更早一拨来自印度的外国商人。)

　　中国和纳米比亚新的紧张关系在全国各处的警察检查站显露无遗，中国人通常要接受检查。警察说，在新的政策下，他们已经查获了几起野生动物走私案件。

　　杰克·黄的副手夏立立上个月在机场路上的检查点被叫停车。警察搜了他的身，搜查了行李并检查了汽车。“他们一直在喊：‘犀牛角，犀牛角，犀牛角在哪儿?’”夏回忆说。“这种事发生在纳米比亚让我震惊。这个国家本应是我们全天候的朋友。”

　　在哈萨博铀矿，午后的阳光收起淫威，2000名左右纳米比亚工人多数回到了沙漠中的营地。滕和其他中国工程师登上大巴，穿过月球表面，回到斯瓦科普蒙德、阿马蒂拉大道的小房子里。

　　一起再吃一顿中餐后，男人们四散而去。滕走回公寓，他还要在电脑上做几个小时行政管理工作。“我们真正的秘密，”滕说，“在于我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大家都干八个小时。”

　　四月一个清冷的周六，南半球的冬天要来了，滕又要加班了。他错过了这里唯一的消遣：周六下午在当地体育中心举行的篮球比赛。(现在中国在纳米比亚有很多国有企业，他们开展了每年一度的冠军赛，有15个队参加;今年瓦尔维斯港口建设者“中国港湾工程”赢得冠军。)

　　在斯瓦科普蒙德水畔漫步，滕不穿卡其布矿工制服了。穿牛仔裤、极速骑板T恤，捧着一杯卡布奇诺，他看起来和凝望大西洋海浪拍岸的旅行者没什么分别。

　　在这里工作近四年，滕没什么机会做个旅行者，尽管他利用最近一次假期去埃托沙国家公园看了野生动物。

　　在哈萨博的泡泡里，滕和同事们基本与中纳之间的紧张关系隔绝开来。在全世界发展中国家里，这些中国大型项目看起来就像着陆在遥远行星上的宇宙飞船。

　　中国工人没什么动力，也没有条件，冒险进入异域的环境，尤其是国有的母舰提供了食宿和交通服务。

　　工作令人精疲力尽，他们没力气对周遭感到好奇了。4月坐飞机回中国时，我邻座一个工人刚刚在赤道几内亚待了两年，可他压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此相反，懂技术的腾可以在谷歌地图上准确指出他所处的位置，尽管他每天画地为牢，只在哈萨博和斯瓦科普蒙德43英里间活动。在纳米比亚比在中国攒了更多的钱，部分原因是阿玛蒂亚大道上的免费餐食，于是滕有了一笔积蓄。

　　2014年，一个中广核代表团访问哈萨博，滕和集团中一个女人聊上了。接着在网上相互勾引。1月，滕从中国回来后手上戴了个戒指，让哈萨博的同事大吃一惊。他娶了那个女的，任务完成，不少人也是如此。

　　可滕的其他目标还没实现。他希望明年哈萨博能全力生产，以支撑中国的持续增长。“这对中国很重要，我希望做出自己的贡献。”

　　走向世界的中国移民，那些在亚非拉落脚的冒险者，他们和中国一样各有不同：年纪轻轻的、人到中年的，没读过书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给私企打工的，在国企上班的，甚至自己单干的。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可在这些遥远的地方，他们以另外一种方式联系起来，若是回到14亿人口的祖国，这绝不会发生。原因不只是共同的食物、文化或语言，也不只由于被抛到艰苦的环境中而产生的团结。

　　把这些个体绑在一起的是一种永不磨灭的信念，他们相信，自己在海外的存在让中国越来越好，越来越强。正是这一共同的信念，以及培育这种信念的国家，让中国成为一个巨人，一个在同一刹那被他人既视为福音、又当做诅咒的国度。

 　　每个工作日的拂晓，一场迁徙都会出现在非洲西南海岸的沙漠附近。纳米比亚的飞地斯瓦科普蒙德，这里的百年建筑还打着德国殖民的烙印，五点三十分，身着卡其布制服的独居男人们从房子和公寓里出来，他们步履轻快，裤子上的白色反光带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他们并非非洲人，他们是中国人。在这个大西洋畔的小镇，没有其他人醒着，只有这些男人们汇到利伯蒂纳·阿马蒂拉大道一所整洁的房子里，这里是邻里唯一亮着灯的地方。

　　迪兰·滕，29岁的工程师，小平头，金丝眼镜，一脸孩子气，他来的最晚。他和其他人一起狼吞虎咽地吃早餐，馒头和米粥，自从三年半前来到纳米比亚，几乎日日如此。

　　他拿起打包好的午餐，那是公司厨师提前准备好的，六点钟就准时登上大巴，大巴上印着C.G.N.，那时国营大鳄中广核的缩写，公司拥有全非洲最大的中国工程。

　　一个小时后，阳光廓清了地平线，大巴蜿蜒穿过崎岖的山路，仿若月球表面，下降到哈萨博铀矿，这里是世界第二大铀矿，投资46亿美元。

　　滕走这趟路近千次了，可哈萨博每每看起来都像一幕海市蜃楼：横亘在沙漠表面，延绵七英里，除了底层岩石上凿出来两个巨大的矿坑，还有个提炼厂。2016年最后一个工作日，这里终于产出第一桶八氧化三铀，那是可用于核能发电的黄饼，也可以用来制造武器。“我们那天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庆祝仪式。”滕说。

　　滕是中国西南部四川省农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很清楚哈萨博的重要性。在困难的纳米比亚，那不仅是经济的生命线——明年铀矿生产能力饱和时，其国内生产总值将增加5%。那也帮助滕的祖国成为核能源的世界领导者，减低其对煤炭的依赖，几乎所有铀都被运往中国。

　　来这里前，滕在北京工作，他生活在灰色的燃煤污染中，污染笼罩着中国东部的大部分地区。如今，在非洲钴蓝色的广袤天穹下，他为未来工作，为自己，也为国家。“我从未想象过，”他说。“自己会来到半个地球之外。”

　　今天，在全球的每一个角落，你都能感受到中国引力，可很少有国家像纳米比亚一样感受强烈，这是一个风中的国度，人口240万，仅为北京的十分之一，距离中国首都8000英里之遥。

　　近年来开采出哈萨博铀矿的这片沙漠过去只有千岁兰，这是该国独有的一种矮小、下垂的两叶植物，可以生存1000多年。如今，不过一千来天，中国的触角就超出了铀矿。

　　就在斯瓦科普蒙德北边，一个中国遥测站从沙漠表面耸立而出，雷达盘指向天穹，跟踪卫星，完成空间任务。

　　25英里以南，瓦尔维斯湾，一家中国国有公司在造一座人造半岛，面积有40个篮球场大，是港口扩建工程的一部分。附近的中国项目还有新的公路、购物中心、花岗岩厂和价值4亿美元的燃料库。

　　中国的贸易在港口进进出出：进港的货轮载满水泥、衣服和机械，并把瓷砖、矿物，甚至有时是非法的木材和濒危野生动物运往中国。

　　商业行为如此热络，传说中国拟在瓦尔维斯湾建立海军基地，尽管中国官员断然否认，当地人却并不觉得是天方夜谭。

　　以小窥大，这可能是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全球贸易和投资潮。在经济(渴望资源和新市场)和政治(渴望拥有战略盟友)的驱动下，中国公司和工人涌向全世界每一个角落。2000年，只有五个国家把中国视作最大的贸易伙伴;今天，超过一百个国家这么看，从澳大利亚到美国。

　　拟建的项目轰轰而来，永不停步：吉布提的一个军事作战基地，将是中国首个海外驻地;还有贯穿尼日利亚造价80亿美元的高速铁路;穿过尼加拉瓜、耗资预计500亿美元的运河，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纵然中国繁荣放缓，其最具雄心的计划仍在加速运转：在“一带一路”倡议下——字面上指的是贸易路线，习近平主席表示未来十年将投资1.6万亿美元用于亚洲、非洲和中东的基础设施建设和开发，这一计划令美国战后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相形见绌。

　　中国与非洲的关系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当时毛泽东主席推动发展中世界的团结，他借用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首音节，称后者为“亚非拉”。尽管贫穷且深陷于文化大革命的混乱之中，中国劈开坦桑尼亚到赞比亚的丛林，于1976年建成了1156英里的铁路，从而赢得了新的盟友。

　　援助若潺潺流水，并未间断，可邓小平提出“韬光养晦”战略后，中国埋头搞国内经济，近三十年间，再没有其他大型项目在非兴建，

　　进入21世纪第一个十年，这种情况结束了，中国政府认识到自己需要外国资源和盟友以驱动经济增长，于是劝说国内公司“走出去”。

　　今天，如果搭乘上海前往埃塞俄比亚首都阿迪斯阿贝巴的红眼航班，你周围很可能坐着前往石油丰富的赤道几内亚的建筑工地、前往莫桑比亚的棉花加工厂和尼日利亚电信项目的中国工人。

　　中国与非洲各国的贸易在过去二十年中增加了40倍。工人和移民们铺展了中国的全球愿景，如今他们在非洲无所不在，据估计有数百万人，以至于我和太太在阿迪斯散步，走进一家湖南餐馆时，红脸的工人们狼吞虎咽地吃着回锅肉，看到我脱口而出：“哇!老外来了。”我想指出他们也是老外，可似乎这有点粗鲁。

　　中国在前进，西方却在倒退。冷战以后，美国对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接触减少。冷战时，这些国家是两个超级大国对手的代理人。中国的崛起和中东的战争也抽离了资源和关注。

　　现在，当美国政府对自由贸易和气候变化等全球协议提出质疑时，中国政府则获得更大的筹码推动它自己的倡议，展示其全球领导能力。特朗普总统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不屑一顾，这已经让中国政府排美国于外的贸易提案显得更具吸引力。

　　“在世界某些地方，特朗普政府漫不经心，相应地必定为中国填上来创造了机会。”乔治华盛顿大学中国政策项目主任、2013年出版的《中国走向全球》一书作者沈大伟说。但“中国依然是一个相当局限的强国，只与其他国家打造经济关系。”

　　在纳米比亚这样的国家，来自中国的提议令人无法抗拒，部分原因根植于两国历史上的团结关系。中国政府支持黑人民族主义运动、反对种族隔离和其南非白人领主的解放斗争。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西南非人民机构领导人萨姆·努乔马访问北京，找枪又找钱。纳米比亚在1990年初终获独立时，努乔马当选总统，中国成为其第一个外交盟友，两国宣布成为“全天候朋友”。

　　除了把自己摆脱贫困的历史作为榜样，中国还提供不附带任何条件的贷款，与西方援助不同，中国不对人权、廉洁执政或财政约束等具体问题设置条件。

　　“我们非常欢迎中国，因为第一次，它给了我们真正不同于西方议程的选择，不管后者来自南非还是西方世界。”纳米比亚财政部长卡勒·施莱特魏因对我说。

　　“中国人说，‘我们想让你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但他们也有条件，他说。“他们想事实上控制一切，因此很难带来真正有益的局面。”

　　中国领导人坚称其影响力完全是友善的，这是“双赢合作”的全球性行为。事实上，许多中国公司做的项目，没有他们压根就建不成，无论公路和铁路，港口和管线，还是矿井和通信网络。

　　中国在哈萨博铀矿的投资为阻遏纳米比亚经济衰退做出贡献，其中中广核的补贴占股90%，纳米比亚政府持有另外10%。

　　“我们曾帮助纳米比亚获得政治解放，”目前在纳米比亚首都温特和克一家中国公司担任总裁的前中国外交官夏立立(音)说。“如今我们帮助他们为经济解放而战。”

　　然而对一些纳米比亚人而言，中国贷款和投资汹涌而来，这看起来不像自由，倒像是一种新的殖民。基础设施是受欢迎的，可项目通过中国提供的贷款兴建起来，经济体背上债务，却对缓解近30%的失业率作用不大。

　　更有甚者，过去几个月，一连串涉及中国人的丑闻爆出，包括逃税、洗钱和盗猎野生动物，这让当地人对外国人感到失望，他们看上去一味索取：挖铀矿，砍木头，割犀牛角，杀鸡取卵，无法惠及人民。由于种族隔离，这个国家是世界上经济最不平等的。

　　1月，一家温得和克报纸抓住了这种日益强烈的情绪，在头版刊登插图，一条金龙在吞噬纳米比亚的国旗。头条是：“用纳米比亚喂食中国”。

　　中国如何改变世界，这个问题常常被框定在一个非此即彼的提法中：中国是发展中国家的救世主，唯一愿意投资其未来的世界强国，抑或这是新殖民时代的黎明?可问题本身就具有误导性。

　　在纳米比亚，和世界其他地区一样，这些故事龃龉并存，难解难分。”你可以说中国在非洲是最好的，也可以说是最坏的，”《中国在非洲》每周播客的共同主持人埃里克·奥兰德说。“美丽就存在于复杂之中。”

　　餐馆外泛着石灰绿色的水泥墙面上贴着标语，用中文字写着“夜上海”。餐馆里，吃午餐的人已经走了，可四个中国中年男女，包括店主詹姆斯·沈和他的妻子罗斯，围坐在桌旁剥大虾，痛快地吮吸壳里的肉。

　　没人说话。墙上的平板电视播着中央四台特别报道，这是中国的国家电视台，电视里片刻不停地展示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实力。海面上打出两列炮击时，罗斯惊呼道：“哇，我们中国真强。”

　　夫妇两人的酒店在瓦尔维斯湾，这个港口三面被纳米比沙漠包围，有人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港口。詹姆斯和罗斯是最早一波中国移民，二十年前来到非洲后再也没有回去。

　　中国人移居国外历史悠久，他们在世界一些最偏远的地方找到落脚之地，然后兴旺发达起来：从西伯利亚的北极冻原到安迪斯山脉的采矿小镇，我在各种地方都碰到过中国商人。

　　在非洲，像詹姆斯和罗斯这样的企业家找到了新的边疆，这里有空间，有自由，有机会，简直与许多早期定居者在美国西部看到的一样。“我的丈夫来这里谋生，他爱上了这片广袤的地方，”罗斯告诉我。“但我们首先是中国人，永远都是。”

　　和全世界许多中国移民一样，夫妇二人最开始开了个夫妻店，货架上摆着廉价的衣服、鞋和包，来自中国的集装箱将这些运过来的。

　　他们的商店“詹姆斯和罗斯”依然在瓦尔维斯的中心路口，尽管他们的生意已经扩张为一家酒店、一个餐馆、一个K歌房、一个按摩店和一家贸易公司。今天，几乎每个纳米比亚城镇都有中国人开的店铺，在全非洲有数千家。

　　不久前一个周日，在温得和克中国城，纳米比亚人流熙熙攘攘，什么都可以讨价还价——冒牌耐克、塑料儿童玩具、太阳能板和二手手机。数十家中国商店占用了该市工业区的大片货仓。

　　一个男人告诉我，他喜欢便宜货，虽然他抱怨质量不好，还对当地的服装业造成伤害。

　　中国企业家吴巧霞(音)做房地产，她起家于北部城市奥沙卡蒂，一开始只是一家小铺。她否认这种批评：“我们来这里前，许多纳米比亚小孩甚至都没有鞋穿，”吴说。“这里的人什么都需要，我们就卖给他们，便宜。”

　　杰克·黄是这里最有影响力的中国移民之一，他把一家小纺织厂发展成采矿、地产和贸易集团。49岁的他来自上海西北部的南通市，距离上海两小时车程，约20年前，喜欢和人称兄道弟的他搬到纳米比亚来。

　　他曾经把在安哥拉边境线上的睡城奥希坎戈，改造成以他的地产为支撑、繁荣的中国贸易中心。因石油而富的安哥拉人大批过来买东西，包括音响、SUV，用美元付款，有时还用钻石付款。油价暴跌让奥希坎戈再成鬼城。可黄的太阳投资集团涉足各类利润丰厚的产业，包括一家采矿公司，后者发现了哈萨博附近的其他铀储。

　　黄的成功部分源于与纳米比亚政治精英的关系。西南非人民机构从游击队到执政党，自独立以来一直主导着纳米比亚的选举，这种稳定对希望建立长期关系的中国领导和企业家而言具有吸引力。

　　黄说纳米比亚国父努乔马是“我的特别顾问”。据当地媒体报道，在2014竞选中，黄和西南非人民机构候选人哈格·根哥布(当时是总理，现在是总统)出席了一场晚宴，当时这名中国商人承诺为根哥布的政党捐献100万纳米比亚元，约9万美元。黄否认此事。

　　黄的朋友更喜欢提他通过慈善组织纳米比亚-中国爱心机构给纳米比亚的回馈。我到访时，黄不在该国，因此他派两名代表和我谈话。

　　过去七年内，黄的慈善机构捐资200万美元，为纳米比亚在中国南通的医校就读提供奖学金。然而，有些批评者宣称，黄的受赠者并非穷学生，而是统治精英的孩子。

　　另外，去年当地媒体揭露，根哥布2014年当选总统前，黄曾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大股东，其他持股人是根哥布家的信托基金和根哥布的前妻。两人在媒体上刻意疏远彼此，根哥布承认并不控制公司的运营。黄的朋友也担心他结交权贵。“我一直警告杰克，”一个经常与黄厮混的商人说。“别玩火，玩火自焚。”

　　到底有多少中国人住在纳米比亚一直以来都有争议。没有确定的数据，合同工有来有走，谁也说不清楚。

　　去年秋天，内政部提出警告，称住在纳米比亚的中国人达到10万，这相当于国家人口的4%。

　　更保守的估计称，中国人在1万到2万之间。但很清楚的是，在纳米比亚和所有发展中世界，老一代的长期移民正被中国新移民取代，后者更年轻，受教育程度更好，他们出国经历一番，赚点小钱，然后回到中国。“我们是第一批来这里的，”罗斯·沈说。“但现在到处都是中国人。”

　　温得和克年轻的电信工程师肖恩·郝是新移民。在中国的中部陕西省长大，他没曾想自己会走出村里的枣树园子。

　　但郝上了大学，家里的头一个，毕业后为一家中国电信巨头安装网络。他租了月租仅15美元的一间屋子，把每月500美元的工资基本基本都攒下来，可积蓄还是不够买房结婚。

　　在一个年轻男子数量远超过女子的国家，买房被视作能娶媳妇、不打光棍的前提条件，这是政府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遗产。

　　可对于在窑洞里长大的一个年轻男子来说，房产看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猎头对郝说在非洲工作每月6000美元，郝算了算，这是一笔横财。“我当时想着那肯定是人贩子，”他笑着回忆说。

　　待遇是真的，但工作地点在尼日利亚，他觉得那里不安全。后来郝签了一份在安哥拉安装通信系统的合同，每月5000美元，比此前的工资高十倍。

　　在非洲工作一年后，郝在西安交了购房首付，他让女朋友的父母相信，自己娶得起他们女儿。郝和妻子很快生了个女孩儿，但在非洲工作意味着女儿15岁前，只能和女儿相处一个月。“她都不认得我了。”

　　妻子和女儿去纳米比亚的新岗位探亲，可孤独地生活了一年后，还是回了家，只剩下郝一个人纠结于回家与家人团聚，还是继续在纳米比亚赚钱。

　　3月底一个天气暖和的周六，郝和十几个中国同事来到温得和克“乔家酒坊”的茅棚里。两个工友结束了短期合同后要回中国了，送行的方式是灌下几品脱的德国淡啤。

　　我来到酒吧时，三个人已经不省人事，头栽到桌子上，其他几个也东倒西歪。只有负责开车的郝几乎没沾酒。

　　欢送同事回到祖国让他平添几分忧愁。“我也想回家，”他说。“但在中国找不到能赚现在这么多钱的工作。”

　　在贫困的四川山区，铀矿工人迪兰·滕的父母仍是农民，在山脚下的小村庄里种大米和玉米，村里人都姓滕。

　　他们村叫滕家岩，只有一所小学，滕去附近的广安读中学，那里是邓小平出生的地方，后来又去中国东北读大学。他注定越走越远。“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出国，”他说。“所以英语压根也没好好学。”

　　滕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位于北京的铀矿资源公司，那是中广核的一家子公司。他知道公司在哈萨克斯坦、澳大利亚和纳米比亚有矿产投资，可这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对外域一无所知。

　　但不久后，他飞往三个地方里最遥远的一个，为中国最大、最具战略性的矿产之一工作，矿产由中广核完全控股。

　　腾是哈萨博铀矿的装运工程师，他协助指挥26辆大型卡车运矿，轮子比他高一倍。迄今为止，卡车已从哈萨博露天矿坑运走超过1亿公吨岩石了。

　　今年要增产，这需要更多矿石以实现提炼1500万磅氧化铀的年产目标。“压力永远是库存，不能让提炼厂没有石头用。”滕说。

　　中国经济需求量大，于是疯狂地寻找足够的资源，保证这个庞然大物的运行。石油和天然气是中国海外投资的重头，除此之外，中国国有公司还在全世界吃矿：秘鲁铜矿、巴布亚新几内亚镍矿、澳大利亚的铁矿。在非洲，中国矿业投资10年间就增加了25倍，2006年只持有不多的几个矿，2015年超过120个。

　　随着近来经济放缓，商品价格跳水，中国大幅削减进口，这导致一些繁荣地区转向萧条，例如西澳大利亚。中国在赞比亚的铜矿和南非的铁矿被迫关闭。

　　哈萨博竟然还能运行，这看起来有点虚无缥缈，当时铀价不足2011年福岛核泄漏前的一半，不足2007年的四分之一，纳米比亚其他两个开采出来的铀矿都停止了作业，只提炼库存的矿石。

　　可哈萨博一直在进行，还雇佣了数千名其他矿区的下岗工人。一个失业了六个月的纳米比亚工程师得到工作后对我说：“哈萨博真是我的大救星。”

　　中广核不怕增产的原因很简单，多数铀自产自销，卖给国家，价格基本无所谓。事实上，价格便宜倒让中国廉价囤积铀，并买下部分纳米比亚铀矿兰杰·海茵里希。

　　更大的理由是中国有雄心在降低碳排放的同时，成为世界核电领导者。

　　中国近88%的能源来自化石能源，只有1%来自核电。(光伏、风电和水力发电占余下的11%。)为实现清洁能源目标，摘掉世界最大温室气体制造者的帽子，中国让核电回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快车道。

　　中国目前有37个核反应堆，在建的还有20个，到2030年旨在建110个。(不止如此，其目标是成为核反应堆技术的出口商。中国已在海外建造了6个核反应堆，上个月，中广核的子公司斯瓦科普河铀矿提交了意向书，要在纳米比亚建造一个核反应堆。)

　　以这种增长速度，每年建6个新电厂，中国将迅速超过美国成为世界头号核电大国，但这也引发担忧。1月，中广核的一个美国顾问认罪，表示自己策划非法雇佣美国核电专家，旨在加速中广核反应堆组件的设计和制造。

　　国内外的批评者也质疑中国的安全标准是否与新反应堆同步。中国物理学家何祚庥甚至对《卫报》称，计划“很疯狂”。

　　中广核不允许我探访矿场或采访其经理，说他们忙着增产。为了一探究竟，看一看这个巨大的工程，我开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来到长着千岁叶的高地，哈萨博的后门附近。

　　2013年建设开始前，公司移栽了四种珍惜的千岁叶品种，否则它们会在爆炸中遭到毁灭，在一个尊崇古老植物的国家。这是一种象征性举动。

　　自此以后，中广核热心消除中国国有公司无所顾忌的名声：它捐赠干旱受难者，为当地工程专业学生提供奖学金，甚至邀请当地工会在矿场设店，这是纳米比亚的中国公司头一次这么做。

　　独立的工会在中国基本是非法的。金属和联合纳米比亚工人联盟曾反对中国国有公司，指责有的公司支付给纳米比亚工人的薪水只有最低工资的三分之一，还有的使用大批中国工人做无技术劳动，而按法律，这些工作应由纳米比亚人来做。

　　因此，当中广核邀请工会总干事贾斯蒂娜·乔纳斯去中国参加铀矿开幕典礼时，她很犹豫。“中国把许诺吹上天，”她告诉我们。“可但实施得却像地狱。”

　　乔纳斯威胁说不去中国，除非哈萨博签订劳动合同，保护工人工资、执行固定工时，并保证工作安全。行程前几天，中广核签订了合同，这也是第一家这么做的中国公司。

　　尽管做了各种公众宣传，哈萨博的运行仍然是自我封闭的中国天地。当地雇员称，中国经理经常在周末安排重要会议，方便他们审议和规划，可那时纳米比亚同事并不在场。

　　一个非中国制造的零件坏了，中国工程师有时会把规范发回国内，中国公司能逆向设计出替换零件，成本很低，当地工人都想不明白这是如何办到的。

　　从中国人的视角看，事情就有所不同了：铀矿给年轻的工程师提供了在重要岗位磨炼技能的机会，同时还让中国公司有机会展示他们可以用外国品牌三分之一的成本生产高性能的机械设备。

　　哈萨博依然让各公司测试和出价，但正如一个工人所言：“我们要帮助和支持我们的兄弟公司。这都属于‘走出去’战略的一部分。”

　　采矿并非中国在纳米比亚的唯一利益所在。这里土地太过干旱，很难承载在莫桑比克和巴西进行的大型农业项目。但中国的国有建筑公司正在建造纳米比亚的公路和港口、一个中国大使馆工程和奥卡汉贾一所新的军事学院，消化其过剩的生产能力。

　　中国还训练纳米比亚军官，就像六十年代援助西南非人民机构一样，并提供武器。4月，美国干预叫停了纳米比亚向保利科技支付1200万美元，后者是美国制裁名单上的一家中国公司的子公司，被控向伊朗、叙利亚和朝鲜出售禁运武器。这说明背后还是有美国的身影，它谨慎地盯着中国侵入非洲。

　　哈萨博是实实在在的直接投资，但中国在纳米比亚和全世界多数项目都是通过有风险的软贷款融资的。

　　去年，中国在非洲新建了600亿美元的基金为基础设施项目融资，主要来自中国贷款。钱多的让人心动，工程也很重要。可多数贷款明确规定必须由中国国有公司牵头。

　　像纳米比亚这样的国家要承担债务。财政部长施莱特魏因对我说，“我不认为这是真正的投资，中国企业紧抓不放的机会对纳米比亚经济没什么价值。”

　　类似批评惹恼了中国商人和外交官，后者指出，中国公司在纳米比亚投资超过50亿美元，现在雇佣了超过6000名纳米比亚人。

　　“我们在这里做生意，和当地人平等相处，”曾经的外交官夏立立说。他是杰克·黄的太阳投资集团的副总经理和纳米比亚-中国爱心机构秘书长。

　　“我们找钱开矿建厂，谁得利?纳米比亚人。西方列强做过这些吗?几乎没有。这种新殖民主义的说法都是不真实的。”

　　可纳米比亚开始后撤了。去年政府撤销了与中国国有公司达成的一项扩建温得和克机场的价值5.7亿贷款合同。

　　纳米比亚经济不振，外债推高至纳米比亚GDP的40%，当年9月，政府叫停了所有新贷款。施莱特魏因说，冻结是审慎的行为，我们勒紧了裤腰带，并非专门针对中国。

　　可他说：“这发出一个信号，纳米比亚的利益不容任何人践踏。这发出一个信号，我们的关系必须成熟起来。”

　　12月末的一个早上，纳米比亚保护生物学家克里斯·布朗在温得和克办公室独自工作，他听到有人砸门。赶忙去开门，他看到两个穿正装衬衫的中国男人，一脸怒气，他们是中国使馆的一秘和二秘。

　　布朗说，其中一个把一张褶皱的信纸扔进门里，喊道：“这些是谎言!你让中国在世界面前丢脸。”

　　这些信纸正是布朗两天前亲手交给中国大使馆的，后来又发给其他外交使团、媒体和国际机构。

　　信件由45个环保机构签字，包括布朗自己的纳米比亚环境会，它指责大量中国人在纳米比亚以商业为目的盗猎野生动物，并严厉指责使馆未予以制止。

　　过去两年，纳米比亚近200头大象和濒危的犀牛因盗猎而亡。11月，一个中国走私者在约翰内斯堡机场走私18根犀牛角被捉，所有犀角都来自纳米比亚。

　　两个月前，四名中国人被判入狱14年，他们2014年试图走私14根犀牛角。(犀角粉是中药的入药成分，被认为可以强化免疫力。)布朗希望这封信引发回应，可这次来访却令他始料未及。

　　“你在侮辱中国的善良，”据布朗讲，一名外交官大声呵斥道。“只有一小撮中国涉嫌盗猎。”

　　“不，是中国人的需求驱使了这一切，”布朗回嘴说。“我认为你们想让中国夺走我们所有的资源。”

　　吵闹了一通后，布朗邀请两位男子进了家。坐在会客厅里，他们翻看了屠杀犀牛和大象图片的夹子。“他们安静下来了。”布朗回忆说。

　　几天后，他会见了中国大使，大使警告说，别让几个“烂苹果”搞臭了整个中国社区。布朗再次坚称，这是更为系统性的问题。

　　“听着，我们可以继续施压，让事情对你们更加不利，”他自称如是说。“要不然我们一起坐下来解决这个问题。”他说大使同意共同打击盗猎。

　　中国在全球扩张中最令人不安的一面是对自然世界的掠夺和盗窃。在190亿美元的非法野生动物贸易中，中国并非唯一的罪人。可其对珍惜动物、异国动物和据称有疗效的动物胃口日增，这对世界范围内的犀牛、大象、鲨鱼和老虎种群造成毁灭性打击。另外中国还刺激了对雨林进行非法采伐，从刚果到柬埔寨。

　　曾在中国做记者的黄鸿翔(音)曾调查纳米比亚的象牙和犀角盗猎，他在肯尼亚创立了非盈利机构“中国屋”，帮助中国公司和社区参与野生动物保护，体现公司的社会责任。“在许多全球环境议题上，中国都成了问题，”他说。“他们也要参与解决。”

　　在纳米比亚西北部山石嶙峋的干旱地区达马拉兰，盗猎猖獗。“中国市场的需求刺激当地人屠杀犀牛，”记录大象和犀牛的纳米比亚向导塔菲告诉我，“犀角最终都到了中国人手上。”

　　过去动物保护主要由纳米比亚白人提出，现在事情在起变化。“黑人过去常认为白人比关心他们还关心动物，”《纳米比亚人报》记者新诺威·伊曼纽尔说。“可如今，盗猎无法无天，所有人都被惹恼了。”

　　针对有些中国商业计划会对环境造成损害，公众的愤怒也在升温。一个中国所有的公司想造赞比西河地区纳米比亚唯一的原始森林划出一块地种烟草，面积是曼哈顿的两倍，尽管该地区的砂石土地并不适宜种植。

　　还有一家中国企业想建个宰驴厂，满足中国对驴肉和驴皮高涨的需求，中药认为驴皮由治疗作用。

　　去年秋天，一家纳米比亚的中国公司提出申请，要求在纳米比亚水域捕捞杀人鲸、企鹅、海豚和鲨鱼，把这些卖到中国的海洋主题公园qiq去。当地活动人士连续数周举行抗议，直到这家中国公司撤回申请。

　　布朗的信引发外交官愤怒后的三个月，中国大使馆主持了更为礼貌的会谈，纳米比亚活动人士和约60名中国商业领袖到场。

　　除了宣传中国最近颁布的象牙交易全面禁令，播放篮球明星姚明的反盗猎视频，使馆临时代办李南还谴责了盗猎，教育中国人要遵守纳米比亚法律。

　　李南在邮件中对我说，在布朗的邀请下，他将于本月参观北纳米比亚的犀牛栖息地。他说，两国也致力于组建联合执法队，打击跨国野生动物犯罪。

　　杰克·黄也公开反对盗猎，可法网正向他收紧。2月1日，这位大亨和其他四人(其中三个是中国人)在温得和克国际机场被捕，据称他们参与了一项逃税计划，涉及近3亿美金，是纳米比亚历史上数额最大的案件，此前当局对超过三十家被控掩藏非法收入的中国公司进行了长达两年的调查。

　　据称牢里的黄试图联系根哥布总统，但他的商业伙伴拒绝帮忙。“当我的‘朋友’被捕，在牢里待了一宿，我没有干涉或干预，”根哥布后来对当地一家报纸说。“因为这是纳米比亚，我们主张法治和分权，我们以司法完全独立为傲。”

　　八面玲珑的黄现在一门儿也不通了。2月中旬，缴纳75000美元保证金获释后，他宣称针对他的逃税案基于过时的信息。

　　太阳投资的副总夏立立对我说，黄8年多前就已经从涉案的金凤凰撤资了，但交易没有录入官方计算机系统。审判结束时，黄可能会对打击公司的人提起诉讼，夏说。

　　同时，这位爱热闹的企业家更多场合可能只能自己吃饭了。最近，他请一个老朋友出去吃饭，人家婉言拒绝了，权力的掮客瞬间狗屁不是。

　　逮捕一个成功的中国商人兴许不过就是单纯的法律问题，可也算得上另外一个迹象，纳米比亚和中国的关系正在重新校准。李南在邮件中说，他认为喧嚷的当地媒体正“试图煽动种族主义情绪和憎恨。”

　　可纳米比亚的敌对远远比不上赞比亚中国煤矿发生的多起骚乱，包括2012年的一次，导致一名中国经理死亡;也比不了上个月在乌干达坎帕拉发生的对中国商人的暴力抗议。(在乌干达对中国人日益增长的厌恶让人想到另一个时代，1972年，独裁者伊迪·阿明驱逐了更早一拨来自印度的外国商人。)

　　中国和纳米比亚新的紧张关系在全国各处的警察检查站显露无遗，中国人通常要接受检查。警察说，在新的政策下，他们已经查获了几起野生动物走私案件。

　　杰克·黄的副手夏立立上个月在机场路上的检查点被叫停车。警察搜了他的身，搜查了行李并检查了汽车。“他们一直在喊：‘犀牛角，犀牛角，犀牛角在哪儿?’”夏回忆说。“这种事发生在纳米比亚让我震惊。这个国家本应是我们全天候的朋友。”

　　在哈萨博铀矿，午后的阳光收起淫威，2000名左右纳米比亚工人多数回到了沙漠中的营地。滕和其他中国工程师登上大巴，穿过月球表面，回到斯瓦科普蒙德、阿马蒂拉大道的小房子里。

　　一起再吃一顿中餐后，男人们四散而去。滕走回公寓，他还要在电脑上做几个小时行政管理工作。“我们真正的秘密，”滕说，“在于我们每天工作12个小时，大家都干八个小时。”

　　四月一个清冷的周六，南半球的冬天要来了，滕又要加班了。他错过了这里唯一的消遣：周六下午在当地体育中心举行的篮球比赛。(现在中国在纳米比亚有很多国有企业，他们开展了每年一度的冠军赛，有15个队参加;今年瓦尔维斯港口建设者“中国港湾工程”赢得冠军。)

　　在斯瓦科普蒙德水畔漫步，滕不穿卡其布矿工制服了。穿牛仔裤、极速骑板T恤，捧着一杯卡布奇诺，他看起来和凝望大西洋海浪拍岸的旅行者没什么分别。

　　在这里工作近四年，滕没什么机会做个旅行者，尽管他利用最近一次假期去埃托沙国家公园看了野生动物。

　　在哈萨博的泡泡里，滕和同事们基本与中纳之间的紧张关系隔绝开来。在全世界发展中国家里，这些中国大型项目看起来就像着陆在遥远行星上的宇宙飞船。

　　中国工人没什么动力，也没有条件，冒险进入异域的环境，尤其是国有的母舰提供了食宿和交通服务。

　　工作令人精疲力尽，他们没力气对周遭感到好奇了。4月坐飞机回中国时，我邻座一个工人刚刚在赤道几内亚待了两年，可他压根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与此相反，懂技术的腾可以在谷歌地图上准确指出他所处的位置，尽管他每天画地为牢，只在哈萨博和斯瓦科普蒙德43英里间活动。在纳米比亚比在中国攒了更多的钱，部分原因是阿玛蒂亚大道上的免费餐食，于是滕有了一笔积蓄。

　　2014年，一个中广核代表团访问哈萨博，滕和集团中一个女人聊上了。接着在网上相互勾引。1月，滕从中国回来后手上戴了个戒指，让哈萨博的同事大吃一惊。他娶了那个女的，任务完成，不少人也是如此。

　　可滕的其他目标还没实现。他希望明年哈萨博能全力生产，以支撑中国的持续增长。“这对中国很重要，我希望做出自己的贡献。”

　　走向世界的中国移民，那些在亚非拉落脚的冒险者，他们和中国一样各有不同：年纪轻轻的、人到中年的，没读过书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给私企打工的，在国企上班的，甚至自己单干的。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可在这些遥远的地方，他们以另外一种方式联系起来，若是回到14亿人口的祖国，这绝不会发生。原因不只是共同的食物、文化或语言，也不只由于被抛到艰苦的环境中而产生的团结。

　　把这些个体绑在一起的是一种永不磨灭的信念，他们相信，自己在海外的存在让中国越来越好，越来越强。正是这一共同的信念，以及培育这种信念的国家，让中国成为一个巨人，一个在同一刹那被他人既视为福音、又当做诅咒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