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里·戴蒙德：特朗普胜选对全球民主意味着什么?

　　自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全球“选举之年”开始以来，显然没有什么比美国总统大选对塑造全球民主前景更为重要。在广泛的国家和党派倾向中，珍视自由、民主和法治的人们——包括政府领导人、反对党、公民活动家、商人、记者或普通公民——都越来越忐忑地注视着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加剧和唐纳德·特朗普重新入主白宫的步伐。随着特朗普在选举中取得决定性胜利，这些崇拜美国民主的人们(即使不一定是其所有全球政策的崇拜者)现在担心美国以及世界各地的民主国家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过去十五年，世界各地专制政权的崛起让民主党人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去年，成功挫败反民主潮流的努力提供了一些迹象，表明这场旷日持久的“民主衰退”可能会被逆转。但特朗普的胜利给这些希望带来了打击。他在选举人团和普选中的胜利让美国的民主党朋友和盟友们不禁疑惑：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会要求他们分担更多负担，还是会完全抛弃他们?美国还是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吗?还是它的行政机构会逐渐衰败或被破坏得无法修复的?

　　对选举结果的初步分析表明，特朗普的胜利更多是由于经济和移民等问题，而不是对其独裁倾向的认可。然而，无论美国人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是什么，他的竞选活动都明确表示，他和他政府的反民主冲动将不受任何全球制约。正如过去十年其他倒退的民主国家的情况一样，美国民主规范的捍卫将取决于国会、州和地方政府、公务员、武装部队和地方警察、企业、民间机构以及也许最重要的是法院等其他政府和社会领导人的行动。他们在维护宪法和法治方面的成败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几年全球民主的前景。

　　全球民主的发展与衰退

　　在美国，对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自由和民主的支持并不是某一个党派倾向。从1970 年代末吉米·卡特强调全球人权开始，到 21 世纪初乔治·W·布什担任总统期间，世界各地的亲民主党派、政客和运动在白宫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中都取得了进展。在两位共和党人(罗纳德·里根和乔治·H·W·布什)和一位民主党人(比尔·克林顿)担任总统期间，这些进展最为显著。

　　然而，在小布什第二任总统任期即将结束时，全球民主进程陷入停滞。随着美国对伊拉克的干预失败、始于美国的全球金融危机以及俄罗斯等威权主义对手的实力和自信心飙升，全球政治开始向威权的方向转变。根据自由之家的年度衡量标准，自 2006 年以来，自由和民主一直在衰落。威权民粹主义者在选举中获胜，然后利用其权力工具消除制衡并消灭对手。从本世纪初的土耳其和委内瑞拉开始，一些新兴甚至看似持久的民主国家都出现了自封的“人民”捍卫者，反对“腐败精英”和“内部敌人”。这些民粹主义领导人将选举胜利视为掌控司法系统、束缚新闻界、威吓商界、压制和起诉批评者、对公务员、检察官、税务机关、安全机构和军队施加政治支配的权力。这一进程不仅扼杀了具有悠久民主传统的国家的民主，而且扼杀了孟加拉国、贝宁、格鲁吉亚、洪都拉斯、匈牙利、塞尔维亚和突尼斯等在冷战后转向民主的国家。一些较大的国家，如印度、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和菲律宾，经历了严重的民主倒退，但专家们对它们是否仍符合选举民主的最低标准意见不一。斯里兰卡等其他国家则摇摆不定，更民主的总统和腐败的民粹主义独裁者轮流担任领导人。

　　随着民主受挫的浪潮不断高涨，俄罗斯等国日益强势，以及欧洲和美国非自由民粹主义政党和候选人在选举中获胜，许多观察人士担心威权主义趋势会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然而，在过去两年中，情况却并非如此。巴西右翼民粹主义强人雅伊尔·博索纳罗在 2018 年当选总统后试图破坏该国的民主制度，但在 2022 年竞选连任时以微弱劣势落败(并在非法推翻选举结果的努力中失败)。2023 年 5 月，土耳其反对派派出的候选人平淡无奇，未能提出令人信服的经济改善议程，但仅以几个百分点的差距败给了长期执政的民粹主义强人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三个月后，在危地马拉举行的总统决选中，反腐改革派贝尔纳多·阿雷瓦洛击败了该国由前第一夫人桑德拉·托雷斯代表的腐败政治建制派，这一结果为民主变革开辟了新的可能性。而在去年 10 月的波兰议会选举中，由中右翼公民纲领党领导的广泛联盟击败了不自由的民粹主义法律与公正党，阻止了该国八年来滑向威权的进程。

　　美国民主能否经受住四年的颠覆企图?

　　尽管迄今为止，“选举年”的结果对民主的影响好坏参半，但也带来许多希望的曙光。凭借超越国家政治两极分化的大胆“激进之爱”战略，土耳其政治反对派在3月份的市政选举中取得了惊人胜利。同月，塞内加尔扭转了民主倒退的局面，44岁的巴西鲁·迪奥马耶·法耶当选为总统，此前连任两届的总统麦基·萨勒未能取消任期限制。5月，南非日益腐败的执政党非洲人国民大会在选举中失去了议会多数席位，被迫与该国主要反对党民主联盟组成联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印度强人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在4月和5月数周举行的全国选举中获得了第三个任期，但他所在的执政党人民党在议会的实力却大大削弱。

　　最令人震惊的是，委内瑞拉的民主反对派克服了大规模镇压、恐惧、资源匮乏以及内部分裂，在 7 月的总统选举中击败了尼古拉斯·马杜罗，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专制统治。当马杜罗拒绝承认失败时，反对派表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警惕性和组织性，他们提供了该国 80% 以上投票站的官方计票结果副本，以证明他们的候选人埃德蒙多·冈萨雷斯以压倒性优势获胜。(要使反对派取得胜利，唯一缺少的就是世界民主国家采取连贯的战略，迫使马杜罗政权接受结果并移交权力，以换取国内外的起诉赦免。)

　　这些结果——以及 8 月份孟加拉国学生引领的抗议活动，推翻了世界上唯一的女独裁者谢赫·哈西娜的政权——并没有结束全球民主衰退，但它们使它更接近可能的临界点。10 月下旬，这一临界点进一步临近，当时博茨瓦纳的主要反对党联盟民主变革保护伞击败了自该国 1966 年独立以来一直掌权的滥用职权和腐败的博茨瓦纳民主党。这一结果震惊了非洲大部分地区，尽管博茨瓦纳面积很小，但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发展成功的典范。

　　但在整个 2024 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国大选上，这是全球民主未来的最重要指标。共和党将朝哪个方向发展尚不清楚：是走向不自由的民粹主义者特朗普，还是走向像罗纳德·里根那样的国际主义共和党人，比如尼基·黑利?特朗普在共和党初选中大获全胜后，问题是特朗普是会陷入怨恨、不宽容、仇外心理和阴谋论的恶性循环，还是试图通过积极关注经济增长和国家实力来扩大自己的基础。全世界的民主倡导者都失望和警惕地看着特朗普走上前一条道路，陷入偏见、恐惧和复仇誓言的深渊。

　　然而，美国大选不应被解读为对威权的投票。在共和党初选中，只有1700万美国人投票支持特朗普——这是对共和党对手的压倒性胜利，但这一数字仅占登记选民的10%，合格选民的7%。美联社在选举前一周对12万名选民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支持特朗普的主要驱动因素是对经济的担忧，包括通货膨胀的持续影响和移民问题。经济问题尤其促使他在年轻选民和少数族裔选民中取得了惊人的进展。这些政策担忧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大多数认为特朗普缺乏担任总统的道德品质的选民中，有十分之一的人还是投票支持他。在近乎大多数表示“非常担心”特朗普当选总统会“让美国更接近独裁主义”的选民中，十分之一的人也还是投票支持他。几个月来，分析人士一直在争论这是一场“变革选举”，三分之二的选民认为美国正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卡马拉·哈里斯未能提出政策来缓解选民对高消费价格、负担不起的住房和高薪工作前景黯淡的担忧，也未能让选民相信她在担任乔·拜登副总统后代表了真正的变革。因此，她违背了在选举中击败威权民粹主义者的无数努力的核心教训：要取得胜利，就需要有计划地呼吁关注经济需求，而不仅仅是捍卫民主。

　　然而，当选民出于工具性原因选举独裁主义领导人时，他们通常会背负报复、恐吓和权力欲望的包袱，而这些包袱都伴随着政策承诺。在日益黑暗的 2024 年竞选过程中，特朗普承诺将总统权力下放给司法部、其他联邦机构甚至军队，以迫害批评者、惩罚不友好的媒体、清洗和政治化公务员队伍，以及围捕和驱逐大批移民。这就是独裁者在选举中赢得权力时所做的。借用法西斯分子和强人的语言谴责对手是“害虫”和“内部敌人”的候选人，在就职时不会突然表现出妥协和温和的民主美德。而那些拒绝承认自己没有赢得的任何选举的合法性的政客，则试图利用政治权力来颠覆规则和制度，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失败。委内瑞拉的乌戈·查韦斯、匈牙利的欧尔班、土耳其的埃尔多安等独裁者上台后都遵循了这一剧本。

　　奥尔班担任总理四年后，于 2002 年竞选连任失败。他决心在重返政坛后不让反对派再次获胜。他在 2010 年重新夺回权力，到目前为止，他通过严重操纵选举、操纵司法机构、煽动恐惧、扼杀媒体和民间机构等方式实现了这一点。与 2010 年的匈牙利相比，美国的民主历史更悠久，也更加深刻，权力更加分散，制衡机制更加强大。但归根结底，宪法的力量取决于人民(政客、法官、公务员、商界领袖和普通公民)捍卫宪法的意愿。

　　那些亲眼目睹过自己国家屈服于独裁野心的人都知道，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将对美国民主进行更严峻的考验。如果特朗普几乎兑现竞选承诺并执行盟友的“2025计划”中制定的蓝图，在最高法院最近授予总统全面豁免权的裁决的支持下，美国将面临和平时期历史上对制衡和公民自由最猛烈的攻击。这将是对美国民主规范和制度的一次更为精心策划、更为全面和更为无情的攻击，除了 2021年1 月 6 日的骚乱之外，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的任何攻击都比这次更为严重。一个多世纪以来，受到挑战和失败的民主国家的历史始终指向一个共同的教训：要让自由民主经受住这一挑战，身居要职的公民，无论是文职还是军职，都必须履行他们宣誓的“支持和捍卫美国宪法”的誓言。这是对原则的誓言，而不是对领导人或政党的誓言。

　　尽管今年全球选举出现了许多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最重要的问题——美国民主能否经受住四年的颠覆企图——仍存在争议。答案将需要数年时间。

　　作者简介：拉里·戴蒙德(Larry Jay Diamond)，美国政治社会学者，世界知名的民主理论学者，现为斯坦福大学政治及社会学教授、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自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全球“选举之年”开始以来，显然没有什么比美国总统大选对塑造全球民主前景更为重要。在广泛的国家和党派倾向中，珍视自由、民主和法治的人们——包括政府领导人、反对党、公民活动家、商人、记者或普通公民——都越来越忐忑地注视着美国政治两极分化的加剧和唐纳德·特朗普重新入主白宫的步伐。随着特朗普在选举中取得决定性胜利，这些崇拜美国民主的人们(即使不一定是其所有全球政策的崇拜者)现在担心美国以及世界各地的民主国家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过去十五年，世界各地专制政权的崛起让民主党人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去年，成功挫败反民主潮流的努力提供了一些迹象，表明这场旷日持久的“民主衰退”可能会被逆转。但特朗普的胜利给这些希望带来了打击。他在选举人团和普选中的胜利让美国的民主党朋友和盟友们不禁疑惑：特朗普当选总统后，会要求他们分担更多负担，还是会完全抛弃他们?美国还是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吗?还是它的行政机构会逐渐衰败或被破坏得无法修复的?

　　对选举结果的初步分析表明，特朗普的胜利更多是由于经济和移民等问题，而不是对其独裁倾向的认可。然而，无论美国人支持特朗普的原因是什么，他的竞选活动都明确表示，他和他政府的反民主冲动将不受任何全球制约。正如过去十年其他倒退的民主国家的情况一样，美国民主规范的捍卫将取决于国会、州和地方政府、公务员、武装部队和地方警察、企业、民间机构以及也许最重要的是法院等其他政府和社会领导人的行动。他们在维护宪法和法治方面的成败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几年全球民主的前景。

　　全球民主的发展与衰退

　　在美国，对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自由和民主的支持并不是某一个党派倾向。从1970 年代末吉米·卡特强调全球人权开始，到 21 世纪初乔治·W·布什担任总统期间，世界各地的亲民主党派、政客和运动在白宫的民主党和共和党中都取得了进展。在两位共和党人(罗纳德·里根和乔治·H·W·布什)和一位民主党人(比尔·克林顿)担任总统期间，这些进展最为显著。

　　然而，在小布什第二任总统任期即将结束时，全球民主进程陷入停滞。随着美国对伊拉克的干预失败、始于美国的全球金融危机以及俄罗斯等威权主义对手的实力和自信心飙升，全球政治开始向威权的方向转变。根据自由之家的年度衡量标准，自 2006 年以来，自由和民主一直在衰落。威权民粹主义者在选举中获胜，然后利用其权力工具消除制衡并消灭对手。从本世纪初的土耳其和委内瑞拉开始，一些新兴甚至看似持久的民主国家都出现了自封的“人民”捍卫者，反对“腐败精英”和“内部敌人”。这些民粹主义领导人将选举胜利视为掌控司法系统、束缚新闻界、威吓商界、压制和起诉批评者、对公务员、检察官、税务机关、安全机构和军队施加政治支配的权力。这一进程不仅扼杀了具有悠久民主传统的国家的民主，而且扼杀了孟加拉国、贝宁、格鲁吉亚、洪都拉斯、匈牙利、塞尔维亚和突尼斯等在冷战后转向民主的国家。一些较大的国家，如印度、印度尼西亚、墨西哥和菲律宾，经历了严重的民主倒退，但专家们对它们是否仍符合选举民主的最低标准意见不一。斯里兰卡等其他国家则摇摆不定，更民主的总统和腐败的民粹主义独裁者轮流担任领导人。

　　随着民主受挫的浪潮不断高涨，俄罗斯等国日益强势，以及欧洲和美国非自由民粹主义政党和候选人在选举中获胜，许多观察人士担心威权主义趋势会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然而，在过去两年中，情况却并非如此。巴西右翼民粹主义强人雅伊尔·博索纳罗在 2018 年当选总统后试图破坏该国的民主制度，但在 2022 年竞选连任时以微弱劣势落败(并在非法推翻选举结果的努力中失败)。2023 年 5 月，土耳其反对派派出的候选人平淡无奇，未能提出令人信服的经济改善议程，但仅以几个百分点的差距败给了长期执政的民粹主义强人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三个月后，在危地马拉举行的总统决选中，反腐改革派贝尔纳多·阿雷瓦洛击败了该国由前第一夫人桑德拉·托雷斯代表的腐败政治建制派，这一结果为民主变革开辟了新的可能性。而在去年 10 月的波兰议会选举中，由中右翼公民纲领党领导的广泛联盟击败了不自由的民粹主义法律与公正党，阻止了该国八年来滑向威权的进程。

　　美国民主能否经受住四年的颠覆企图?

　　尽管迄今为止，“选举年”的结果对民主的影响好坏参半，但也带来许多希望的曙光。凭借超越国家政治两极分化的大胆“激进之爱”战略，土耳其政治反对派在3月份的市政选举中取得了惊人胜利。同月，塞内加尔扭转了民主倒退的局面，44岁的巴西鲁·迪奥马耶·法耶当选为总统，此前连任两届的总统麦基·萨勒未能取消任期限制。5月，南非日益腐败的执政党非洲人国民大会在选举中失去了议会多数席位，被迫与该国主要反对党民主联盟组成联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印度强人总理纳伦德拉·莫迪在4月和5月数周举行的全国选举中获得了第三个任期，但他所在的执政党人民党在议会的实力却大大削弱。

　　最令人震惊的是，委内瑞拉的民主反对派克服了大规模镇压、恐惧、资源匮乏以及内部分裂，在 7 月的总统选举中击败了尼古拉斯·马杜罗，结束了他长达十年的专制统治。当马杜罗拒绝承认失败时，反对派表现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警惕性和组织性，他们提供了该国 80% 以上投票站的官方计票结果副本，以证明他们的候选人埃德蒙多·冈萨雷斯以压倒性优势获胜。(要使反对派取得胜利，唯一缺少的就是世界民主国家采取连贯的战略，迫使马杜罗政权接受结果并移交权力，以换取国内外的起诉赦免。)

　　这些结果——以及 8 月份孟加拉国学生引领的抗议活动，推翻了世界上唯一的女独裁者谢赫·哈西娜的政权——并没有结束全球民主衰退，但它们使它更接近可能的临界点。10 月下旬，这一临界点进一步临近，当时博茨瓦纳的主要反对党联盟民主变革保护伞击败了自该国 1966 年独立以来一直掌权的滥用职权和腐败的博茨瓦纳民主党。这一结果震惊了非洲大部分地区，尽管博茨瓦纳面积很小，但长期以来一直被视为发展成功的典范。

　　但在整个 2024 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美国大选上，这是全球民主未来的最重要指标。共和党将朝哪个方向发展尚不清楚：是走向不自由的民粹主义者特朗普，还是走向像罗纳德·里根那样的国际主义共和党人，比如尼基·黑利?特朗普在共和党初选中大获全胜后，问题是特朗普是会陷入怨恨、不宽容、仇外心理和阴谋论的恶性循环，还是试图通过积极关注经济增长和国家实力来扩大自己的基础。全世界的民主倡导者都失望和警惕地看着特朗普走上前一条道路，陷入偏见、恐惧和复仇誓言的深渊。

　　然而，美国大选不应被解读为对威权的投票。在共和党初选中，只有1700万美国人投票支持特朗普——这是对共和党对手的压倒性胜利，但这一数字仅占登记选民的10%，合格选民的7%。美联社在选举前一周对12万名选民进行的一项调查显示，支持特朗普的主要驱动因素是对经济的担忧，包括通货膨胀的持续影响和移民问题。经济问题尤其促使他在年轻选民和少数族裔选民中取得了惊人的进展。这些政策担忧如此强大，以至于在大多数认为特朗普缺乏担任总统的道德品质的选民中，有十分之一的人还是投票支持他。在近乎大多数表示“非常担心”特朗普当选总统会“让美国更接近独裁主义”的选民中，十分之一的人也还是投票支持他。几个月来，分析人士一直在争论这是一场“变革选举”，三分之二的选民认为美国正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卡马拉·哈里斯未能提出政策来缓解选民对高消费价格、负担不起的住房和高薪工作前景黯淡的担忧，也未能让选民相信她在担任乔·拜登副总统后代表了真正的变革。因此，她违背了在选举中击败威权民粹主义者的无数努力的核心教训：要取得胜利，就需要有计划地呼吁关注经济需求，而不仅仅是捍卫民主。

　　然而，当选民出于工具性原因选举独裁主义领导人时，他们通常会背负报复、恐吓和权力欲望的包袱，而这些包袱都伴随着政策承诺。在日益黑暗的 2024 年竞选过程中，特朗普承诺将总统权力下放给司法部、其他联邦机构甚至军队，以迫害批评者、惩罚不友好的媒体、清洗和政治化公务员队伍，以及围捕和驱逐大批移民。这就是独裁者在选举中赢得权力时所做的。借用法西斯分子和强人的语言谴责对手是“害虫”和“内部敌人”的候选人，在就职时不会突然表现出妥协和温和的民主美德。而那些拒绝承认自己没有赢得的任何选举的合法性的政客，则试图利用政治权力来颠覆规则和制度，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失败。委内瑞拉的乌戈·查韦斯、匈牙利的欧尔班、土耳其的埃尔多安等独裁者上台后都遵循了这一剧本。

　　奥尔班担任总理四年后，于 2002 年竞选连任失败。他决心在重返政坛后不让反对派再次获胜。他在 2010 年重新夺回权力，到目前为止，他通过严重操纵选举、操纵司法机构、煽动恐惧、扼杀媒体和民间机构等方式实现了这一点。与 2010 年的匈牙利相比，美国的民主历史更悠久，也更加深刻，权力更加分散，制衡机制更加强大。但归根结底，宪法的力量取决于人民(政客、法官、公务员、商界领袖和普通公民)捍卫宪法的意愿。

　　那些亲眼目睹过自己国家屈服于独裁野心的人都知道，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将对美国民主进行更严峻的考验。如果特朗普几乎兑现竞选承诺并执行盟友的“2025计划”中制定的蓝图，在最高法院最近授予总统全面豁免权的裁决的支持下，美国将面临和平时期历史上对制衡和公民自由最猛烈的攻击。这将是对美国民主规范和制度的一次更为精心策划、更为全面和更为无情的攻击，除了 2021年1 月 6 日的骚乱之外，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的任何攻击都比这次更为严重。一个多世纪以来，受到挑战和失败的民主国家的历史始终指向一个共同的教训：要让自由民主经受住这一挑战，身居要职的公民，无论是文职还是军职，都必须履行他们宣誓的“支持和捍卫美国宪法”的誓言。这是对原则的誓言，而不是对领导人或政党的誓言。

　　尽管今年全球选举出现了许多令人鼓舞的迹象，但最重要的问题——美国民主能否经受住四年的颠覆企图——仍存在争议。答案将需要数年时间。

　　作者简介：拉里·戴蒙德(Larry Jay Diamond)，美国政治社会学者，世界知名的民主理论学者，现为斯坦福大学政治及社会学教授、胡佛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由“钝角网”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