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刘易斯：普京政府如何强制占领区的乌克兰人“俄罗斯化”

　　当西方还在为是否向乌克兰提供进一步援助而争论不休时，俄罗斯一直在悄悄巩固其对乌克兰东南部领土的控制。随着战事在2023年稳定下来，俄罗斯仍然控制着乌克兰近18%的领土，包括自2022年2月以来占领的约2.5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俄罗斯政府的所有部门都参与了一项耗资巨大、雄心勃勃的计划，将这些新占领的领土纳入俄罗斯联邦——就像俄罗斯在2014年占领克里米亚半岛后所做的那样。克里姆林宫希望在当地造成既定事实，使乌克兰难以通过军事力量或在未来的和平谈判中收复这些土地。

2024年1月，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支持者在乌克兰被占领的顿涅茨克

　　2022年9月，俄罗斯正式吞并了乌克兰的四个州——东部的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以及南部南部的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尽管俄罗斯军队并没有完全控制这些州中的任何一个。自那以后，俄罗斯官员改变了其控制方式，去年九月举行了虚假选举，并任命了各级亲俄官员。一群技术官僚正在督促这些领土的完全吸收，使这些地方的法律法规、税收和银行系统与俄罗斯保持一致，并消除与乌克兰的任何制度联系。名义上的过渡期将持续到2026年1月，届时克里姆林宫预计俄罗斯的法律、司法和政治体系将在其所谓的“新地区”全面实施。

　　这种行政占领不像与之相伴的暴力和侵犯人权行为那样为人所知。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远远超出了无情的导弹和无人机袭击、大批士兵和好战的言论。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官僚们一直有效地迫使当地人服从。尽管有些人反对，但当局强行推行俄罗斯的教育、文化灌输以及经济和法律体系，将这些土地与俄罗斯绑得更紧。俄罗斯占领这些领土的时间越长，乌克兰收回这些领土就越困难。

　　在俄罗斯的枷锁下

　　在2022年俄罗斯入侵后，新占领地区可能有一半以上的战前人口逃离。但对于那些留下来的人来说，俄罗斯的制度迫使几乎所有人进行某种程度的合作。根据俄罗斯的数据，在被吞并的四个州，大约90%的剩余居民——约300万人——现在已经获得了俄罗斯护照。他们别无选择:你需要俄罗斯护照才能在银行开户、经营企业或领取福利金。

　　评估生活在俄罗斯占领下的人们的态度和忠诚是极其困难的。那里没有独立的媒体或公民社会团体，安全部门仔细监控着社交媒体。但是，新占领地区的社会显然是分裂的。少数人曾在占领区服役，或者公开采取亲俄立场，这往往符合他们战前的情绪。但前往新占领地区的俄罗斯游客报告说，当地人对他们暗地里怀有敌意。乌克兰军方一直在这四个州的前线和后方进行武装抵抗，每隔几周就有针对俄罗斯军官或当地合作者的汽车炸弹袭击的报道。然而，俄罗斯残酷但有效的过滤机制——筛选每个人的背景、服役记录和政治观点的程序——压制了民众的反抗。大多数人只是试图勉强度日，而避免最后被关进“地下室”，当地人用“在地下室”来形容俄罗斯拘留的残酷。俄罗斯很高兴看到潜在的反对者离开:对于那些有钱的人来说，购买从占领区经俄罗斯到欧洲的定期包机机票，仍然有一条退出路线。

　　留下来的人必须忍受无休止的亲俄信息的灌输。每当俄罗斯军队到达乌克兰的一个新城镇，他们就会迅速占领电视塔。他们停止了乌克兰的广播，转而播放克里姆林宫的宣传。俄罗斯记者亚历山大·马尔科维奇(Alexander malkevich)因2018年试图干涉美国政治而受到美国制裁，他于2022年6月出现在俄罗斯占领的赫尔松和扎波罗热，建立了新的地方电视台和一所培养年轻记者的学校。他在占领区的当地电台向俄罗斯军队播放爱俄音乐。

　　很少有当地人能忍受俄罗斯这种大张旗鼓的宣传，所以他们寻找其他选择。大多数人在没完没了的电报频道中滚动搜索新闻。占领区的所有人都在使用这款消息应用，包括亲俄官员和乌克兰抵抗组织成员。它是宣传战的关键战场，也是被困在俄罗斯统治下的人们的生存之道。在电报的本地频道上，用户可以收到导弹袭击即将到来的警告，了解银行何时营业，讨论如何获得更好的互联网连接，或者发现最好的美甲地点。俄罗斯现在控制着被吞并的州的所有电信和互联网网络，因此许多乌克兰新闻网站被封锁。人们确实使用虚拟专用网络绕过俄罗斯的障碍，访问乌克兰的站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当地人说他们不想再麻烦了。一些人抱怨说，乌克兰的新闻与占领下的现实生活脱节。

　　在俄罗斯占领区的学校里，孩子们无法避开宣传。他们被迫每周唱俄罗斯国歌。学校已经完全转向使用俄语课程，乌克兰语减少为可选的第二语言。高中学生从一本新的俄罗斯历史教科书中学习，教科书告诉他们乌克兰是由新纳粹统治的，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所谓“特别军事行动”是对西方侵略的合理回应。一些家长设法让他们的孩子在乌克兰的在线学校学习，但这是有风险的——根据国际特赦组织的一份报告，家长们担心，如果他们的孩子被发现在偏远的乌克兰学校就读，他们的孩子会被带走。

　　一些教师因为拒绝使用新的俄语课程，面临拘留和威胁。但许多人在占领政权下继续工作——据报道，数千名乌克兰教师在克里米亚和俄罗斯接受了强制性的再培训课程。他们的动机各不相同。其中一些人可能是民族统一主义者，希望成为更大的俄罗斯政体的一部分。另一些人可能一直不喜欢近年来乌克兰语教育的转变，而对回归俄语教育表示欢迎。一些教师可能认为，他们可以减轻俄罗斯教育中最糟糕的方面，在系统内努力保护自己的学生。其他人则将俄罗斯的占领视为获得更高薪水和晋升的机会。许多人留在这些地区，因为他们有年长的亲人不愿搬家，或者因为他们无法面对流亡生活。

　　在被占领之下，人们的日常决定可能会改变生活。选择在俄罗斯控制的学校或任何其他当地组织工作，会让居民最终因合作而受到乌克兰的起诉。自2022年3月出台一项新法律以来，乌克兰当局已经对所谓的通敌者提起了至少6000起诉讼。可能的处罚范围从禁止今后在政府工作到重大监禁和没收财产。这项法律是有争议的:它对合作的定义过于宽泛，以至于一旦乌克兰重新夺回他们的城镇和社区，许多企业主或当地政府雇员就会面临被起诉的风险。随着乌克兰军队的推进，更高层的人物往往会逃脱，因此，最终被送上法庭的大多是低阶的行政人员或教师。其中许多是女性，她们经常在地方政府和教育部门担任这样的职位。尽管大多数乌克兰人都认为，任何在俄罗斯占领政府中担任领导职务的人都应该受到法律的全面制裁，但律师和人权活动人士担心，该法律过于宽泛，会落入俄罗斯的圈套。当俄罗斯军队于2022年11月从赫尔松撤离时，成千上万的乌克兰人——包括许多教师——也跟着他们离开了，俄罗斯的宣传警告说，如果不走，他们将被当作通敌者起诉。

　　俄罗斯认为，从长远来看，这些地区的乌克兰儿童将成为爱俄罗斯的人。乌克兰的学生们被邀请到俄罗斯进行奢华的游学，参观旅游景点和大学暑期学校。俄罗斯电视节目经常播放来自顿巴斯或乌克兰南部的儿童节日中在俄罗斯境内受到欢迎的画面。这是令人不快的宣传，但这些访问至少看起来大多是自愿的。还有更严重的情况，成千上万的乌克兰儿童在战斗期间被掳掠到克里米亚或俄罗斯。有些人被俄罗斯家庭非法收养。许多乌克兰家庭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孩子。

　　占领者的触角

　　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城镇，如梅利托波尔(Melitopol)或马里乌波尔(Mariupol)，俄罗斯正在慢慢抹去所有能让人想起乌克兰的视觉痕迹。在战争开始的头几个星期，俄罗斯军队推倒了乌克兰的三叉戟，并摧毁了纪念苏联引发大饥荒(即上世纪30年代造成数百万乌克兰人死亡的大饥荒)的纪念碑。他们用俄罗斯的红色和蓝色覆盖了乌克兰的蓝色和黄色。俄罗斯的目标是彻底扭转2014年之后席卷该地区的乌克兰化和“去共产化”运动。2015年5月的一项法律下令拆除所有苏联和共产主义的象征和雕像，并取代了数以万计的苏联时代的城镇和街道名称。在这场运动中，乌克兰当局在全国推倒了1000多尊列宁雕像。现在，俄国人又把它们恢复了。

　　街道已被强制重新命名。在马里乌波尔，自由广场再次成为列宁广场。梅奥蒂达大道 (Meotida Boulevard) 是该市希腊社区中心的一条被毁坏的街道，现在又恢复了它以前在苏联时代的尴尬名字——十月革命50周年纪念大街。梅利托波尔的大学街被改为达里亚·杜吉纳街，以俄罗斯极右翼活动家和专家命名，他于2022年8月在莫斯科被汽车炸弹炸死。街道名称也反映了20世纪意识形态斗争的遗产。在梅利托波尔，德米特罗·顿佐夫街(Dmytro Dontsov Street)以20世纪30年代持法西斯主义观点的乌克兰政治思想家命名，现在以帕维尔·苏多普拉托夫(Pavel Sudoplatov)命名，他是臭名昭著的斯大林主义特工，曾帮助谋杀列夫·托洛茨基(Leo Trotsky)。

　　这场战争蔓延到了文化领域，俄罗斯在文化领域推行了一项全面的俄罗斯化计划，利用了先前在语言和政治方面存在的紧张关系。马里乌波尔的主剧院被摧毁，这是战争中最臭名昭著的暴行之一，当时疑似俄罗斯在2022年3月发动的空袭造成数百名平民死亡。剧院正在重建，但剧团现在已四分五裂。其中一个组织已经迁移到乌克兰西部，在那里用乌克兰语上演当代政治戏剧。留在马里乌波尔的人在当地青年中心用俄语表演契诃夫式的喜剧。俄罗斯正在扩大该地区的电影院网络——不是为了放映公开的宣传，而是为了吸引人们回到日常的俄罗斯流行文化中。新年周末，马里乌波尔的影迷们蜂拥前往观看俄罗斯最新热门喜剧《农奴2》。关于这场战争的宣传片，比如俄罗斯2023年的票房灾难片《见证》，却不见踪影。人们想要的是分散注意力，而不是灌输，但即使是分散注意力，也能拉近当地人与俄罗斯的关系。

　　除了文化之外，经济政策是俄罗斯拉拢社会、影响乌克兰被占领地区长期人口变化的最有力手段。俄罗斯的福利制度和国家工资通常比乌克兰更慷慨，目的是争取较贫穷的人口和养老金领取者。去年12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俄罗斯每年将在四个被吞并的地区投入超过1万亿卢布(约合110亿美元)。其中包括数十亿美元用于一项庞大的重建计划，希望在亚速海北岸建立一个“新俄罗斯”，让人想起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在18世纪提出的“新俄罗斯”(Novorossiya)构想。精美的小册子将马里乌波尔描绘成一个仿造的海边俄罗斯，在那里，任何关于乌克兰的记忆都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俄罗斯的公寓楼、公园和林荫大道。这座城市在2022年的战争中被摧毁，当局已经重新安置了一些当地人。然而，许多人抱怨说，最好的新房都留给了新来的俄罗斯人。莫斯科似乎想鼓励俄罗斯移民取代那些被剥夺财产并被迫流亡的乌克兰居民。在这场冲突中，俄罗斯的行动已经不是第一次违反国际法了，因为国际法明确禁止在被占领土内外进行这种人口转移。

　　许多逃离的乌克兰人已经失去了财产和生意。自2022年夏天以来，占领当局主持了对乌克兰资产的大规模征用，这进一步公然违反了关于占领的国际法。如果他们的企业被列入当地政府公布的所谓被遗弃的资产和公司名单，业主必须在三天内带着一堆文件来证明他们的所有权。否则，它就会被转交给当地的亲信或俄罗斯企业家。自2022年2月入侵开始以来，俄罗斯当局在俄罗斯官方企业数据库中强行登记了数千家乌克兰企业，其中包括大型金属厂和当地面包店，这是近年来最大的财产没收行动之一。俄罗斯公司控制了乌克兰的大片优质农业用地，并非法将数千吨乌克兰作物运往国外。马里乌波尔港重新开放，船只为俄罗斯项目带来建筑材料，离开时满载着乌克兰的粮食。

　　被俄罗斯捆绑的未来

　　被占领土的前景是暗淡的。乌克兰缺乏挑战俄罗斯长期占领的政治和外交战略。乌克兰决策者曾希望，去年迅速推进的军事反攻能解放这些领土，并击退俄罗斯军队。但这并没有实现。由于前线陷入僵局，乌克兰在2024年通过武力收复被占领领土的可能性似乎很小。任何停战或冻结冲突都将在乌克兰南部和东部划出一条界限，让数百万乌克兰人处于俄罗斯的统治之下。随着战争的持续，俄罗斯有时间进一步巩固其政治、经济和行政占领，使得这些领土最终重新回到乌克兰变得越来越困难。

　　作者简介：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全球政治学教授，即将出版《占领：俄罗斯在乌克兰东南部的统治》一书。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

　　当西方还在为是否向乌克兰提供进一步援助而争论不休时，俄罗斯一直在悄悄巩固其对乌克兰东南部领土的控制。随着战事在2023年稳定下来，俄罗斯仍然控制着乌克兰近18%的领土，包括自2022年2月以来占领的约2.5万平方英里的土地。俄罗斯政府的所有部门都参与了一项耗资巨大、雄心勃勃的计划，将这些新占领的领土纳入俄罗斯联邦——就像俄罗斯在2014年占领克里米亚半岛后所做的那样。克里姆林宫希望在当地造成既定事实，使乌克兰难以通过军事力量或在未来的和平谈判中收复这些土地。

2024年1月，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支持者在乌克兰被占领的顿涅茨克

　　2022年9月，俄罗斯正式吞并了乌克兰的四个州——东部的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以及南部南部的扎波罗热和赫尔松，尽管俄罗斯军队并没有完全控制这些州中的任何一个。自那以后，俄罗斯官员改变了其控制方式，去年九月举行了虚假选举，并任命了各级亲俄官员。一群技术官僚正在督促这些领土的完全吸收，使这些地方的法律法规、税收和银行系统与俄罗斯保持一致，并消除与乌克兰的任何制度联系。名义上的过渡期将持续到2026年1月，届时克里姆林宫预计俄罗斯的法律、司法和政治体系将在其所谓的“新地区”全面实施。

　　这种行政占领不像与之相伴的暴力和侵犯人权行为那样为人所知。但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远远超出了无情的导弹和无人机袭击、大批士兵和好战的言论。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官僚们一直有效地迫使当地人服从。尽管有些人反对，但当局强行推行俄罗斯的教育、文化灌输以及经济和法律体系，将这些土地与俄罗斯绑得更紧。俄罗斯占领这些领土的时间越长，乌克兰收回这些领土就越困难。

　　在俄罗斯的枷锁下

　　在2022年俄罗斯入侵后，新占领地区可能有一半以上的战前人口逃离。但对于那些留下来的人来说，俄罗斯的制度迫使几乎所有人进行某种程度的合作。根据俄罗斯的数据，在被吞并的四个州，大约90%的剩余居民——约300万人——现在已经获得了俄罗斯护照。他们别无选择:你需要俄罗斯护照才能在银行开户、经营企业或领取福利金。

　　评估生活在俄罗斯占领下的人们的态度和忠诚是极其困难的。那里没有独立的媒体或公民社会团体，安全部门仔细监控着社交媒体。但是，新占领地区的社会显然是分裂的。少数人曾在占领区服役，或者公开采取亲俄立场，这往往符合他们战前的情绪。但前往新占领地区的俄罗斯游客报告说，当地人对他们暗地里怀有敌意。乌克兰军方一直在这四个州的前线和后方进行武装抵抗，每隔几周就有针对俄罗斯军官或当地合作者的汽车炸弹袭击的报道。然而，俄罗斯残酷但有效的过滤机制——筛选每个人的背景、服役记录和政治观点的程序——压制了民众的反抗。大多数人只是试图勉强度日，而避免最后被关进“地下室”，当地人用“在地下室”来形容俄罗斯拘留的残酷。俄罗斯很高兴看到潜在的反对者离开:对于那些有钱的人来说，购买从占领区经俄罗斯到欧洲的定期包机机票，仍然有一条退出路线。

　　留下来的人必须忍受无休止的亲俄信息的灌输。每当俄罗斯军队到达乌克兰的一个新城镇，他们就会迅速占领电视塔。他们停止了乌克兰的广播，转而播放克里姆林宫的宣传。俄罗斯记者亚历山大·马尔科维奇(Alexander malkevich)因2018年试图干涉美国政治而受到美国制裁，他于2022年6月出现在俄罗斯占领的赫尔松和扎波罗热，建立了新的地方电视台和一所培养年轻记者的学校。他在占领区的当地电台向俄罗斯军队播放爱俄音乐。

　　很少有当地人能忍受俄罗斯这种大张旗鼓的宣传，所以他们寻找其他选择。大多数人在没完没了的电报频道中滚动搜索新闻。占领区的所有人都在使用这款消息应用，包括亲俄官员和乌克兰抵抗组织成员。它是宣传战的关键战场，也是被困在俄罗斯统治下的人们的生存之道。在电报的本地频道上，用户可以收到导弹袭击即将到来的警告，了解银行何时营业，讨论如何获得更好的互联网连接，或者发现最好的美甲地点。俄罗斯现在控制着被吞并的州的所有电信和互联网网络，因此许多乌克兰新闻网站被封锁。人们确实使用虚拟专用网络绕过俄罗斯的障碍，访问乌克兰的站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当地人说他们不想再麻烦了。一些人抱怨说，乌克兰的新闻与占领下的现实生活脱节。

　　在俄罗斯占领区的学校里，孩子们无法避开宣传。他们被迫每周唱俄罗斯国歌。学校已经完全转向使用俄语课程，乌克兰语减少为可选的第二语言。高中学生从一本新的俄罗斯历史教科书中学习，教科书告诉他们乌克兰是由新纳粹统治的，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所谓“特别军事行动”是对西方侵略的合理回应。一些家长设法让他们的孩子在乌克兰的在线学校学习，但这是有风险的——根据国际特赦组织的一份报告，家长们担心，如果他们的孩子被发现在偏远的乌克兰学校就读，他们的孩子会被带走。

　　一些教师因为拒绝使用新的俄语课程，面临拘留和威胁。但许多人在占领政权下继续工作——据报道，数千名乌克兰教师在克里米亚和俄罗斯接受了强制性的再培训课程。他们的动机各不相同。其中一些人可能是民族统一主义者，希望成为更大的俄罗斯政体的一部分。另一些人可能一直不喜欢近年来乌克兰语教育的转变，而对回归俄语教育表示欢迎。一些教师可能认为，他们可以减轻俄罗斯教育中最糟糕的方面，在系统内努力保护自己的学生。其他人则将俄罗斯的占领视为获得更高薪水和晋升的机会。许多人留在这些地区，因为他们有年长的亲人不愿搬家，或者因为他们无法面对流亡生活。

　　在被占领之下，人们的日常决定可能会改变生活。选择在俄罗斯控制的学校或任何其他当地组织工作，会让居民最终因合作而受到乌克兰的起诉。自2022年3月出台一项新法律以来，乌克兰当局已经对所谓的通敌者提起了至少6000起诉讼。可能的处罚范围从禁止今后在政府工作到重大监禁和没收财产。这项法律是有争议的:它对合作的定义过于宽泛，以至于一旦乌克兰重新夺回他们的城镇和社区，许多企业主或当地政府雇员就会面临被起诉的风险。随着乌克兰军队的推进，更高层的人物往往会逃脱，因此，最终被送上法庭的大多是低阶的行政人员或教师。其中许多是女性，她们经常在地方政府和教育部门担任这样的职位。尽管大多数乌克兰人都认为，任何在俄罗斯占领政府中担任领导职务的人都应该受到法律的全面制裁，但律师和人权活动人士担心，该法律过于宽泛，会落入俄罗斯的圈套。当俄罗斯军队于2022年11月从赫尔松撤离时，成千上万的乌克兰人——包括许多教师——也跟着他们离开了，俄罗斯的宣传警告说，如果不走，他们将被当作通敌者起诉。

　　俄罗斯认为，从长远来看，这些地区的乌克兰儿童将成为爱俄罗斯的人。乌克兰的学生们被邀请到俄罗斯进行奢华的游学，参观旅游景点和大学暑期学校。俄罗斯电视节目经常播放来自顿巴斯或乌克兰南部的儿童节日中在俄罗斯境内受到欢迎的画面。这是令人不快的宣传，但这些访问至少看起来大多是自愿的。还有更严重的情况，成千上万的乌克兰儿童在战斗期间被掳掠到克里米亚或俄罗斯。有些人被俄罗斯家庭非法收养。许多乌克兰家庭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孩子。

　　占领者的触角

　　在被占领的乌克兰城镇，如梅利托波尔(Melitopol)或马里乌波尔(Mariupol)，俄罗斯正在慢慢抹去所有能让人想起乌克兰的视觉痕迹。在战争开始的头几个星期，俄罗斯军队推倒了乌克兰的三叉戟，并摧毁了纪念苏联引发大饥荒(即上世纪30年代造成数百万乌克兰人死亡的大饥荒)的纪念碑。他们用俄罗斯的红色和蓝色覆盖了乌克兰的蓝色和黄色。俄罗斯的目标是彻底扭转2014年之后席卷该地区的乌克兰化和“去共产化”运动。2015年5月的一项法律下令拆除所有苏联和共产主义的象征和雕像，并取代了数以万计的苏联时代的城镇和街道名称。在这场运动中，乌克兰当局在全国推倒了1000多尊列宁雕像。现在，俄国人又把它们恢复了。

　　街道已被强制重新命名。在马里乌波尔，自由广场再次成为列宁广场。梅奥蒂达大道 (Meotida Boulevard) 是该市希腊社区中心的一条被毁坏的街道，现在又恢复了它以前在苏联时代的尴尬名字——十月革命50周年纪念大街。梅利托波尔的大学街被改为达里亚·杜吉纳街，以俄罗斯极右翼活动家和专家命名，他于2022年8月在莫斯科被汽车炸弹炸死。街道名称也反映了20世纪意识形态斗争的遗产。在梅利托波尔，德米特罗·顿佐夫街(Dmytro Dontsov Street)以20世纪30年代持法西斯主义观点的乌克兰政治思想家命名，现在以帕维尔·苏多普拉托夫(Pavel Sudoplatov)命名，他是臭名昭著的斯大林主义特工，曾帮助谋杀列夫·托洛茨基(Leo Trotsky)。

　　这场战争蔓延到了文化领域，俄罗斯在文化领域推行了一项全面的俄罗斯化计划，利用了先前在语言和政治方面存在的紧张关系。马里乌波尔的主剧院被摧毁，这是战争中最臭名昭著的暴行之一，当时疑似俄罗斯在2022年3月发动的空袭造成数百名平民死亡。剧院正在重建，但剧团现在已四分五裂。其中一个组织已经迁移到乌克兰西部，在那里用乌克兰语上演当代政治戏剧。留在马里乌波尔的人在当地青年中心用俄语表演契诃夫式的喜剧。俄罗斯正在扩大该地区的电影院网络——不是为了放映公开的宣传，而是为了吸引人们回到日常的俄罗斯流行文化中。新年周末，马里乌波尔的影迷们蜂拥前往观看俄罗斯最新热门喜剧《农奴2》。关于这场战争的宣传片，比如俄罗斯2023年的票房灾难片《见证》，却不见踪影。人们想要的是分散注意力，而不是灌输，但即使是分散注意力，也能拉近当地人与俄罗斯的关系。

　　除了文化之外，经济政策是俄罗斯拉拢社会、影响乌克兰被占领地区长期人口变化的最有力手段。俄罗斯的福利制度和国家工资通常比乌克兰更慷慨，目的是争取较贫穷的人口和养老金领取者。去年12月，俄罗斯总统普京宣布，俄罗斯每年将在四个被吞并的地区投入超过1万亿卢布(约合110亿美元)。其中包括数十亿美元用于一项庞大的重建计划，希望在亚速海北岸建立一个“新俄罗斯”，让人想起叶卡捷琳娜大帝(Catherine the Great)在18世纪提出的“新俄罗斯”(Novorossiya)构想。精美的小册子将马里乌波尔描绘成一个仿造的海边俄罗斯，在那里，任何关于乌克兰的记忆都被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俄罗斯的公寓楼、公园和林荫大道。这座城市在2022年的战争中被摧毁，当局已经重新安置了一些当地人。然而，许多人抱怨说，最好的新房都留给了新来的俄罗斯人。莫斯科似乎想鼓励俄罗斯移民取代那些被剥夺财产并被迫流亡的乌克兰居民。在这场冲突中，俄罗斯的行动已经不是第一次违反国际法了，因为国际法明确禁止在被占领土内外进行这种人口转移。

　　许多逃离的乌克兰人已经失去了财产和生意。自2022年夏天以来，占领当局主持了对乌克兰资产的大规模征用，这进一步公然违反了关于占领的国际法。如果他们的企业被列入当地政府公布的所谓被遗弃的资产和公司名单，业主必须在三天内带着一堆文件来证明他们的所有权。否则，它就会被转交给当地的亲信或俄罗斯企业家。自2022年2月入侵开始以来，俄罗斯当局在俄罗斯官方企业数据库中强行登记了数千家乌克兰企业，其中包括大型金属厂和当地面包店，这是近年来最大的财产没收行动之一。俄罗斯公司控制了乌克兰的大片优质农业用地，并非法将数千吨乌克兰作物运往国外。马里乌波尔港重新开放，船只为俄罗斯项目带来建筑材料，离开时满载着乌克兰的粮食。

　　被俄罗斯捆绑的未来

　　被占领土的前景是暗淡的。乌克兰缺乏挑战俄罗斯长期占领的政治和外交战略。乌克兰决策者曾希望，去年迅速推进的军事反攻能解放这些领土，并击退俄罗斯军队。但这并没有实现。由于前线陷入僵局，乌克兰在2024年通过武力收复被占领领土的可能性似乎很小。任何停战或冻结冲突都将在乌克兰南部和东部划出一条界限，让数百万乌克兰人处于俄罗斯的统治之下。随着战争的持续，俄罗斯有时间进一步巩固其政治、经济和行政占领，使得这些领土最终重新回到乌克兰变得越来越困难。

　　作者简介：大卫·刘易斯(David Lewis)是英国埃克塞特大学全球政治学教授，即将出版《占领：俄罗斯在乌克兰东南部的统治》一书。本文译自《外交事务》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