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图亚特·戈特利布：撤离阿富汗，美国并不能结束“永远的战争”

　　拜登政府上月从阿富汗灾难性的撤军，可谓美国外交政策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之一。数百名美国公民以及数千名美国绿卡和特殊移民签证持有者被抛在了塔利班掌控的阿富汗。价值数百亿美元的美国尖端军事装备被塔利班武装人员接管。现在，激进的圣战组织，包括曾制造911恐怖袭击的基地组织，重新在那个对其友好的地方立足。无疑，所有这一切会在未来许多年里会让美国付出高昂的代价。

8月31日凌晨，最后一架美国飞机从喀布尔机场起飞后，塔利班武装人员鸣枪庆祝

　　但也许最具破坏性的是，拜登及其高级官员继续坚称，撤军实际上是一件好事，按照他们的说法，它结束了美国“永远的战争”。这意味着美国结束了911后与反恐战争相关的公开作战行动。然而，他们实际上不愿意面对的，是反恐战争中极具争议性和代价极高的隐秘一面——关乎美元和美国价值观。因为他们从阿富汗撤军使得美国价值观受到更大挑战。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弄清楚，把阿富汗的20年战争称为911后美国“永远的战争”这种说辞是多么具有误导性。实际上，这场更广泛的冲突并非始于911，也不是始于美国入侵阿富汗，推翻塔利班政府，直接与基地组织作战。

　　很容易就可以发现，911事件的三年前，也就是1998年8月，基地组织就袭击了美国驻东非的两个大使馆，奥萨马·本·拉登认为这是针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全球文明战争”的第一枪。

　　时间再往前推五年，1993年2月，拉姆齐·尤瑟夫(Ramzi Yousef，巴基斯坦恐怖分子)和他的同伙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基地引爆了一枚炸弹，企图致一号塔撞向二号塔，那可能会造成超过十万人伤亡。那次袭击失败的唯一原因是(尤瑟夫后来哀叹道)他缺乏足够的钱来购买炸药。

　　事实是，自初奥斯曼帝国覆亡以来，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西方列强控制或影响了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而基于严苛和激进的宗教解释，伊斯兰运动也在世界各地兴起并掌握了一定力量。这些运动受到一些知名人士，诸如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哈桑·班纳(Hassan al-Banna)和后来的赛义德·库特(Sayyid Qutb)，以及巴基斯坦伊斯兰大会党(Jamaat-i-Islami)的创始人阿布·阿拉·莫杜迪(Abu ala Mawdudi)等人的启发。

　　在全世界15亿穆斯林中，这些运动只表达了其中少数人的情绪，而那些激进地拿起武器的人则是更小的一部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把自己定位为西方民主资本主义和现代全球化国际体系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取代者，塔利班、哈卡尼和任何打着萨拉菲主义旗帜的组织都是如此。

　　归根结底，这些组织认为自己——并以此为傲——正在发动一场针对他们敌人的“永恒战争”，这些敌人可以包括穆斯林土地上的叛教统治者，以及外部的帝国主义和异教徒支持者。

　　因此，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结束了美国的“永久战争”显然是荒谬的，也是种危险的虚伪说辞。拜登和他的白宫团队非常清楚，这场针对美国的战争将继续进行，而且很可能会在阿富汗的事情之后更加激烈。

　　当然，白宫可以声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美国拥有强大的“超视距”空中力量，据称可以随时打击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邪恶势力。或者，正如拜登最近警告的，任何涉及针对美国人的恐怖阴谋的人，“以及任何希望伤害美国的人”，美国军方“将追捕你，让你付出代价。”

　　问题是：当美国实施无人机袭击、导弹袭击或在另一个国家境内进行轰炸时，这本身就是战争行为。因此，从阿富汗撤军对完全不能结束这场“永远的战争”。

　　从阿富汗撤军只是将美国带入了全球化战争的新阶段，在这个阶段，美国将更多地卷入国际事务——迪克·切尼曾因称其为美国的“阴暗面”而遭到嘲笑。这个“阴暗面”就是秘密监视、无人机袭击和秘密行动的黑暗世界——更不用说缺乏透明度、条件反射式的推诿、很少或没有公共问责，以及国会监督的缺失。

　　我并不是说这些工具没有必要。它们是美国自911以来没有遭受再一次重大袭击的重要原因。但这需要付出巨大的成本。这些成本可以是国际性的。例如，当美国的军事打击意外击中某个地方的婚礼派对时，世界当然会为之聚焦。这些成本也可能是全国性的，行政部门处于永久的战争状态，进行着庞大且不断扩大的“监视”任务，直接对《权利法案》中的多项宪法权利构成挑战。这就是詹姆斯·麦迪逊所警告的，战争总是会导致“权力过度膨胀的行政长官”以及其他“国内暴政工具”出现。

　　长远看来，过去几个月糟糕的外交政策可能实际上会延长这场“永远的战争”，且使未来出现更多本不必要的战争。那是因为在美国长期(大多是成功的)打击全球恐怖主义的历程中，拜登的阿富汗政策称得上是种“反常”。例如，白宫一直把留在阿富汗的选项视作一个错误：要么是“全面出击”，部署数以万计的军队进行大规模的地面战争;或者“全面撤军”，几乎完全依赖于“超视距”的力量。

　　但在其他国家和地区，被政府一直视为可以作为阿富汗新反恐策略典范的地方，美国实际上拥有“地面部队”，通常是与友好政府或当地盟友进行合作，比如在也门、索马里、非洲的萨赫勒地区、菲律宾。拜登政府最近在莫桑比克部署了几十个陆军“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成员，以帮助训练和支持莫桑比克军队打击当地的一个新的“伊斯兰国”分支。

　　这种做法并不完美，但这是一种积极主动的部署，动静小，可以调动多方力量，与当地人合作，而不是仅仅狂轰滥炸。在美国参与打击极端意识形态的斗争，包括更广泛的精神和思想斗争方面，这种做法更具长期的可持续性;就像冷战期间，为反对马列主义所采取的策略一样，虽然不完美，但却是可持续的。

　　对于美国来说，没有哪个国家比阿富汗更不适合采用这种“全面出击、全面撤军”的策略了。毕竟，在上世纪90年代，这里曾是全球激进圣战主义的中心，当时苏联在那里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战争，之后败走。而现在，这些圣战者和塔利班武装分子正好可以宣称，他们击败并驱逐了另一个全球超级大国。

　　这会导致奥萨马·本·拉登所说的关于激进圣战主义的“强马理论”的完美风潮出现——任何打击敌人的所展示的力量和战胜的结果都将带来大量的招募机会和全球圣战分子的大规模合流。

　　而这正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联合国六月份的报告表明，近几个月来，大约有一万名外国圣战战士涌入阿富汗;而那还是在美国全面撤军之前。本月早些时候，一位长期在该地区工作的高级情报官员告诉《纽约时报》，“阿富汗现在已经成为恐怖分子、激进分子和极端分子的乐园。”

　　这不禁让人想起2011年底奥巴马政府同样“神鬼莫测”地从伊拉克全面撤军后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伊斯兰国”崛起，成为世界各地圣战分子希望的灯塔，随后发生了持续多年的大规模流血事件、难民危机和全球恐怖袭击，包括在欧洲和美国境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给出的理由也是完全相同的：结束“永远的战争”，让总统“专注于国内建设”。

　　事实上，美国总统们总是希望能够摆脱外交政策上的挑战，专注于国内政策。现在，拜登希望把阿富汗战争和反恐战争——这场“永远的战争”——抛出脑后，专注于他关乎数万亿美元的国内议程。问题是，他考虑不周的阿富汗撤军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总体民调数字，威胁到了他的国内议程的推进。

　　正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在18世纪所警示的那样:“如果一个政府不能让我们在国外受到尊重，它也不会让我们在国内获得安宁和幸福。”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的方式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成为这个国家名誉和尊严上的一个污点。

　　在可以说是全球最关键的恐怖主义中心区，中亚和南亚，美国本有机会保持适度的存在，毕竟，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美军在对抗那里的激进圣战分子过程中已经把触角延伸到了那里。同样重要的是，美国本有机会兑现许下的让阿富汗人过上更好生活的承诺，或者至少保护他们免受最糟糕的生活。

　　换句话说，美国本有机会向它的对手和盟友证明，美国可以应对世界上的艰难挑战，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做的不完美，但也能维护其价值观的灯塔。而当伊斯兰武装分子占领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并在推特上展示其庆祝活动时，这一切都结束了。在美国飞机最后一次从喀布尔机场起飞时，人们紧紧抓住飞机的画面也宣告了美国彻底丧失了那些机会。

　　如果所有这些伤害和牺牲果真能结束这场“永远的战争”，那可以另说。但是，从许多方面看，这场“战争”正重新开始。

　　作者斯图亚特·戈特利布(Stuart Gottlieb)是美国参议院“9·11”事件外交政策顾问、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事务教授

　　拜登政府上月从阿富汗灾难性的撤军，可谓美国外交政策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之一。数百名美国公民以及数千名美国绿卡和特殊移民签证持有者被抛在了塔利班掌控的阿富汗。价值数百亿美元的美国尖端军事装备被塔利班武装人员接管。现在，激进的圣战组织，包括曾制造911恐怖袭击的基地组织，重新在那个对其友好的地方立足。无疑，所有这一切会在未来许多年里会让美国付出高昂的代价。

8月31日凌晨，最后一架美国飞机从喀布尔机场起飞后，塔利班武装人员鸣枪庆祝

　　但也许最具破坏性的是，拜登及其高级官员继续坚称，撤军实际上是一件好事，按照他们的说法，它结束了美国“永远的战争”。这意味着美国结束了911后与反恐战争相关的公开作战行动。然而，他们实际上不愿意面对的，是反恐战争中极具争议性和代价极高的隐秘一面——关乎美元和美国价值观。因为他们从阿富汗撤军使得美国价值观受到更大挑战。

　　要理解这一点，需要弄清楚，把阿富汗的20年战争称为911后美国“永远的战争”这种说辞是多么具有误导性。实际上，这场更广泛的冲突并非始于911，也不是始于美国入侵阿富汗，推翻塔利班政府，直接与基地组织作战。

　　很容易就可以发现，911事件的三年前，也就是1998年8月，基地组织就袭击了美国驻东非的两个大使馆，奥萨马·本·拉登认为这是针对美国及其盟友的“全球文明战争”的第一枪。

　　时间再往前推五年，1993年2月，拉姆齐·尤瑟夫(Ramzi Yousef，巴基斯坦恐怖分子)和他的同伙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基地引爆了一枚炸弹，企图致一号塔撞向二号塔，那可能会造成超过十万人伤亡。那次袭击失败的唯一原因是(尤瑟夫后来哀叹道)他缺乏足够的钱来购买炸药。

　　事实是，自初奥斯曼帝国覆亡以来，从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西方列强控制或影响了阿拉伯和穆斯林世界的大部分地区，而基于严苛和激进的宗教解释，伊斯兰运动也在世界各地兴起并掌握了一定力量。这些运动受到一些知名人士，诸如埃及穆斯林兄弟会的哈桑·班纳(Hassan al-Banna)和后来的赛义德·库特(Sayyid Qutb)，以及巴基斯坦伊斯兰大会党(Jamaat-i-Islami)的创始人阿布·阿拉·莫杜迪(Abu ala Mawdudi)等人的启发。

　　在全世界15亿穆斯林中，这些运动只表达了其中少数人的情绪，而那些激进地拿起武器的人则是更小的一部分——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把自己定位为西方民主资本主义和现代全球化国际体系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取代者，塔利班、哈卡尼和任何打着萨拉菲主义旗帜的组织都是如此。

　　归根结底，这些组织认为自己——并以此为傲——正在发动一场针对他们敌人的“永恒战争”，这些敌人可以包括穆斯林土地上的叛教统治者，以及外部的帝国主义和异教徒支持者。

　　因此，说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结束了美国的“永久战争”显然是荒谬的，也是种危险的虚伪说辞。拜登和他的白宫团队非常清楚，这场针对美国的战争将继续进行，而且很可能会在阿富汗的事情之后更加激烈。

　　当然，白宫可以声称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美国拥有强大的“超视距”空中力量，据称可以随时打击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任何邪恶势力。或者，正如拜登最近警告的，任何涉及针对美国人的恐怖阴谋的人，“以及任何希望伤害美国的人”，美国军方“将追捕你，让你付出代价。”

　　问题是：当美国实施无人机袭击、导弹袭击或在另一个国家境内进行轰炸时，这本身就是战争行为。因此，从阿富汗撤军对完全不能结束这场“永远的战争”。

　　从阿富汗撤军只是将美国带入了全球化战争的新阶段，在这个阶段，美国将更多地卷入国际事务——迪克·切尼曾因称其为美国的“阴暗面”而遭到嘲笑。这个“阴暗面”就是秘密监视、无人机袭击和秘密行动的黑暗世界——更不用说缺乏透明度、条件反射式的推诿、很少或没有公共问责，以及国会监督的缺失。

　　我并不是说这些工具没有必要。它们是美国自911以来没有遭受再一次重大袭击的重要原因。但这需要付出巨大的成本。这些成本可以是国际性的。例如，当美国的军事打击意外击中某个地方的婚礼派对时，世界当然会为之聚焦。这些成本也可能是全国性的，行政部门处于永久的战争状态，进行着庞大且不断扩大的“监视”任务，直接对《权利法案》中的多项宪法权利构成挑战。这就是詹姆斯·麦迪逊所警告的，战争总是会导致“权力过度膨胀的行政长官”以及其他“国内暴政工具”出现。

　　长远看来，过去几个月糟糕的外交政策可能实际上会延长这场“永远的战争”，且使未来出现更多本不必要的战争。那是因为在美国长期(大多是成功的)打击全球恐怖主义的历程中，拜登的阿富汗政策称得上是种“反常”。例如，白宫一直把留在阿富汗的选项视作一个错误：要么是“全面出击”，部署数以万计的军队进行大规模的地面战争;或者“全面撤军”，几乎完全依赖于“超视距”的力量。

　　但在其他国家和地区，被政府一直视为可以作为阿富汗新反恐策略典范的地方，美国实际上拥有“地面部队”，通常是与友好政府或当地盟友进行合作，比如在也门、索马里、非洲的萨赫勒地区、菲律宾。拜登政府最近在莫桑比克部署了几十个陆军“绿色贝雷帽”特种部队成员，以帮助训练和支持莫桑比克军队打击当地的一个新的“伊斯兰国”分支。

　　这种做法并不完美，但这是一种积极主动的部署，动静小，可以调动多方力量，与当地人合作，而不是仅仅狂轰滥炸。在美国参与打击极端意识形态的斗争，包括更广泛的精神和思想斗争方面，这种做法更具长期的可持续性;就像冷战期间，为反对马列主义所采取的策略一样，虽然不完美，但却是可持续的。

　　对于美国来说，没有哪个国家比阿富汗更不适合采用这种“全面出击、全面撤军”的策略了。毕竟，在上世纪90年代，这里曾是全球激进圣战主义的中心，当时苏联在那里进行了长达十年的战争，之后败走。而现在，这些圣战者和塔利班武装分子正好可以宣称，他们击败并驱逐了另一个全球超级大国。

　　这会导致奥萨马·本·拉登所说的关于激进圣战主义的“强马理论”的完美风潮出现——任何打击敌人的所展示的力量和战胜的结果都将带来大量的招募机会和全球圣战分子的大规模合流。

　　而这正是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联合国六月份的报告表明，近几个月来，大约有一万名外国圣战战士涌入阿富汗;而那还是在美国全面撤军之前。本月早些时候，一位长期在该地区工作的高级情报官员告诉《纽约时报》，“阿富汗现在已经成为恐怖分子、激进分子和极端分子的乐园。”

　　这不禁让人想起2011年底奥巴马政府同样“神鬼莫测”地从伊拉克全面撤军后发生的事情。在那之后，“伊斯兰国”崛起，成为世界各地圣战分子希望的灯塔，随后发生了持续多年的大规模流血事件、难民危机和全球恐怖袭击，包括在欧洲和美国境内。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给出的理由也是完全相同的：结束“永远的战争”，让总统“专注于国内建设”。

　　事实上，美国总统们总是希望能够摆脱外交政策上的挑战，专注于国内政策。现在，拜登希望把阿富汗战争和反恐战争——这场“永远的战争”——抛出脑后，专注于他关乎数万亿美元的国内议程。问题是，他考虑不周的阿富汗撤军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总体民调数字，威胁到了他的国内议程的推进。

　　正如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在18世纪所警示的那样:“如果一个政府不能让我们在国外受到尊重，它也不会让我们在国内获得安宁和幸福。”美国从阿富汗撤军的方式将在未来的许多年里成为这个国家名誉和尊严上的一个污点。

　　在可以说是全球最关键的恐怖主义中心区，中亚和南亚，美国本有机会保持适度的存在，毕竟，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美军在对抗那里的激进圣战分子过程中已经把触角延伸到了那里。同样重要的是，美国本有机会兑现许下的让阿富汗人过上更好生活的承诺，或者至少保护他们免受最糟糕的生活。

　　换句话说，美国本有机会向它的对手和盟友证明，美国可以应对世界上的艰难挑战，如果有必要的话，即使做的不完美，但也能维护其价值观的灯塔。而当伊斯兰武装分子占领巴格拉姆空军基地，并在推特上展示其庆祝活动时，这一切都结束了。在美国飞机最后一次从喀布尔机场起飞时，人们紧紧抓住飞机的画面也宣告了美国彻底丧失了那些机会。

　　如果所有这些伤害和牺牲果真能结束这场“永远的战争”，那可以另说。但是，从许多方面看，这场“战争”正重新开始。

　　作者斯图亚特·戈特利布(Stuart Gottlieb)是美国参议院“9·11”事件外交政策顾问、哥伦比亚大学国际事务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