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潮袭来，日本的精致文明不堪一击

　　01

　　我们正在遭遇一个不确定的分裂时代。在全球化受到挑战的同时，单边主义也是问题百出。恐怖主义是全球化的产物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全球化岂不就是野蛮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审视文明本身。因为一个很显然的逻辑联带正在呈现：文明越精致就越脆弱，文明越优雅就越抵挡不住野蛮。

　　那么，什么是文明?或者，文明曾经是什么?

　　文明曾经是女人高跟鞋大力踏踩石路的“咯咯”声。这是夏目漱石说的。

　　文明曾经是在鹿鸣馆跳通宵的交际舞。这是伊藤博文说的。

　　文明曾经是撑着洋伞一路走来明治人。这是福泽谕吉说的。

　　但福泽谕吉又说，撑着洋伞走路，半路上可能会被“攘夷浪人”杀掉。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文明自身所带的“挑战与回应”(汤因比语)机制的问题了。为此福泽谕吉连续13年晚上不敢外出。你看，抵御新文明的力量总是无边又无形。现在想来一些蠢到家的行为，在当时就是所谓的文明。所以日本人说吃牛肉是文明，脱下木屐穿皮鞋是文明，香槟喝多了头疼也是文明。因为这表明你与上流社会的往来。但喝醉日本酒，两天都没人理睬。你看，文明有时就是这样小心眼地计算着得失。但是，福泽谕吉曾不无惊讶地发现，美国总统的子女居然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他说这很了不得，这显然不是香槟，不是牛肉，不是洋伞，不是皮鞋这些外在之物，而是看不见的一种内在精神。于是，他说出了一句名言：“外在文明易取，内在文明难求”。这是在1860年，25岁的福泽谕吉第一次随官员乘“咸临丸”游历美国，他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文明精神扑面而来。

日本，奈良寺院

　　笔者这就回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叫《文明与野蛮》。作者是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路威，写于1929年，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翻译出版于1935年。尽管90年过去了，但书中的有些话语，今天读来还是非常的鲜活。如书中说：中亚士人一分钟捉89个虱子，法国国王坐在马桶上见客人，巴黎医院里活人和死人睡在一床。作者写上这些话想要表达什么呢?想要表达的就是：文明人，你有什么好狂妄自大的?现在看来这本书最有价值的部分是罗伯特讲到了日本近代文明的发轫。他说“日本的山川，日本的气候，并没有在1867年来一个突变呀。然而日本的政治家扔掉了向来的闭关政策，扔掉了就扔掉了。于是日本人就跟我们的文明接触了，要些什么就搬些什么过去。1867年那一年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新种族加入，只因为让新思想往里一跑，文化上便起了突变。”你看，这位人类学家早就智慧地察觉到文明的进步与地理环境无关，更与是否有新人种加入无关，有关的只在于自身的醒悟程度。

　　02

　　盐野七生，这位最懂欧洲的日本女作家，用了50年时间写古罗马和古希腊，她想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希腊人不屑正面瞧一下罗马人，而罗马人只能苦笑一声，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于是，15卷长篇巨著《罗马人的故事》，3卷本长篇巨著《希腊人的故事》，就将文明的消涨给说透了。2017年盐野七生又在日本出版了历史随笔集《被逆袭的文明》(文春新书)，说从北非经由地中海来到意大利的难民，每天有1000人。照此计算一年就有30多万人。你再有怎样的文明就业体系，再有怎样的文明医疗体系，再有怎样的文明教育体系，被这每年30多万难民的冲击，地中海的文明之光还能烁烁闪亮吗?可不，现在意大利的失业率在10%以上，出名的小偷多，出名的假货多。再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又有何用?原本人命的敏感度和卫生医疗的敏感度，是文明国家的处事底线。但现在固有的文明受到挑战，处事底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带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再比如说安乐死。这应该是现代社会高度文明的体现吧。盐野七生在书中说，日本人羡慕瑞士与荷兰的安乐死制度，想老后也能合着自己的心愿安乐死。但日本人又怎么能知道安乐死在瑞士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文明。首先外国人也能在瑞士安乐死，但必须报名排队等待。盐野说，这多么讽刺，就像幼儿园等待入园的儿童一样。其次，安乐死是要花大钱的。在瑞士基本费用是13000欧元，相当于150万日元，又相当于9万多元人民币。问题是安乐死是否就一针注射完事?不是的。将致死量的饮料物倒入杯中，用自己的手送到嘴边，然后喝下。这也就是说在被认可的团体运营的设施里，有人帮助你自杀而已。但还要收150万日元，怎么看都是天价了。但这就是瑞士有文明之称的安乐死。问题还在于，这样的设施一般是放置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也就是说必须要有车子送，然后还要将遗体运出。这个人(驾驶员)可能还有触犯法律的危险。日本现行的法律制度不承认安乐死。但在日本有很多人想去瑞士安乐死。问题是护送亲朋好友去瑞士安乐死的人，一旦回国，就有因协助自杀罪被逮捕的可能。

　　03

　　这就联想到日本的文明本身。毫无疑问，日本的文明当属精致的文明。而这种精致的文明的形成至少可以追溯到7-8世纪的律令社会时代。因为从那个时候日本就开始编织精密的制度网络。这是日本文明论大家梅棹忠夫在《现代世界中的日本文明——比较文明学序说》(中央公论社，2000年)中谈论到的。这种精致的文明在任何情况下都凌驾于处于对立面的“粗糙的行为”之上。这是日本学者千田稔在2011年出版《精致的日本文明》中强调的。作者为此还“深信不疑”，认为精致的文明“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精致的文明真有强大力量，真有抵挡粗糙之举的“抗体”吗?笔者对此是存疑的。其实，物越精致，就越易破碎。这是物理之理。文明也是这样。当粗糙的文明，当非精致的文明，甚至当野蛮席卷而来之时，精致文明只能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不是吗?当执政的安倍政权打出“观光立国”的国策之后，各国的观光客如潮而涌，赚取外汇应该是好事吗?不见得。比如说，原来在日本预约酒店，预约料理店，哪怕是五星级宾馆，哪怕是米其林三星店，只要一个电话即可，根本没有先付押金一说。显然，这是多么精致的诚信文明。但当预约后不见客人来也不见有取消电话的时候，亏损的是酒店和料理店。于是，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有的酒店和料理店就设定了高额的押金制度。你看，多么的轻而易举，互信的精致文明就被非信用的粗糙之举所击碎。日本从1961年开始实施的全民医疗保险制度，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而且在保险证上不放置个人照片。日本所有的医院，都是先治病救人然后才付费，不管大病小病都是如此。这种不设防任何人并为使用人提供最大便利的精致文明，近年来也被不少观光客非法利用。他们钻精致文明的空子，以各种手段骗取医疗保险，然后在日本医治大病，发生的巨额医药费则无从追讨。这就迫使日本政府不得不开始研究收紧的对策。如设想在保险证上贴上个人照片，如规定本人长期不在日本生活就不能享用医保。甚至还设想是否能先收钱再治病等。如是这样，日本的医保还有什么精致可言?还有什么人性化可言?再比如原先到药妆店买任何东西都没有限购一说。但就是外国游客套购代购实在太多，将原本购物的精致文明所击碎。观光也能立国?这也是醉了。这明明是拿自己的精致文明碰撞毫无成本的观光公害，其结果就是重返前文明。京都沦陷，奈良沦陷，大阪沦陷，镰仓沦陷，这些告急城市陷入不可逆转的“稚劣化”，就是最好的说明。

　　镰仓，夏日祭典

　　以前日本的大街小巷都设有垃圾箱，给人们的行走带来便利。但就在1995年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事件之后，取消了大街小巷的垃圾箱。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垃圾箱放置化学毒气物。你看，原本非常精致且到位的城市文明，就这样莫名的被野蛮所击碎。现在行走在日本的大街上，找不到一个垃圾箱。自觉的日本人将垃圾带回家，但碰上不自觉的外国人呢?只能随手扔了。这就如同911以后，全球坐飞机的乘客都要做能看透五脏六腑的全身检查，而且液体还不能带上机，脱鞋脱衣检查成了常态。人的尊严这个原本最为至上的文明，就被恐怖袭击这个野蛮所击碎。历史上雅典的民主制曾与军事寡头的斯巴达对决。结果表明制度文明如同绣花枕。由于对决而在公元前431年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现在看来其真正的意义在于向世人表明，失败的不止是雅典，还有整个希腊文明。古希腊人自己构建起的价值观，又被他们自己亲手摧毁。野蛮总是能成功，而且越野蛮越成功。这就像福利国家竞争不过自由市场国家，自由市场国家竞争不过使用奴工的国家一样。英国小说家戈尔丁的《蝇王》小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获奖?就在于写了文明被野蛮同化是其不可逃脱的命运这个大实话。没有了大人，孩子们无恶不作;没有了神，我们成了无恶不作的孩子。故事讲把一群小孩扔到孤岛上，用不了多久，他们变成了野蛮人。这就表明人的重新野蛮化绝不是小说虚构。在最原始的民智未开的生存状况下，一切制度与文明都是野蛮的牺牲品。

　　04

　　不错，文明有的时候是机遇的产物。如望远镜最初是当做儿童的玩具;火药最初用来放烟火;麦子初入欧洲，当它是一种无用的莠草。文明就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被人们传播被人们享用。然而，文明有的时候更是料想不到的产物。如都知道日本的少子化这个事实。少子化的一个结果就是劳动力短缺。劳动力短缺的一个结果就是外国人就劳增多。外国人就劳增多，你就会惊叹原先的精致呢?原先的优雅呢?原先的细微呢?都不见了。在超市，在百货店，在便利店，在料理店，在酒店，那温柔的一低头，那甜蜜的一微笑，一看就知道不是发自内在而是刻意装出来的。甚至是当着客人面前，外国人收银员一张张数找头(纸钞)的动作，都是那样的走样那样的不协调。你不习惯吧。但不习惯也要习惯。你很陌生吧，好像跨入了另外一个国度。但你慢慢会熟悉这一切的，而且你的举止行为也会在这熟悉的过程中慢慢劣质化。因为文明不进则退。而且，退的速度比进的速度要快得多。有的时候是一夜间。

　　夏目漱石在从英国公派留学回来后的1905年，写下《伦敦塔》。说“那埋葬了一切的时间之河逆流而来，随之漂流至现代的远古一枚碎片，便是伦敦塔。残留于马匹，汽车，火车中的人的献血，人的肉体，人的罪恶之结晶，便是伦敦塔。”显然，心情不佳的漱石，没有将近代文明的伦敦放入眼中。他反而有这么一种思维：如若文明如斯，则野蛮反而充满情趣。他反感于铁道列车的轰鸣声和火车的浓浓烟雾，觉得“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于是他在1906年出版《我是猫》小说，用猫的视角窥视人的文明，说人穿上衣服，成道貌岸然之绅士，实在是多此一举。显然，夏目漱石属坚定的“日本本位”者，离开日本就犯乡愁病。若从这个视角审视，夏目漱石的思考力还真的不属于福泽谕吉这个等级的。现在回过头来看，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提出了“如何推动落后国家的进步”这个命题。因为他深深懂得世界文明的喧闹，不允许一个东洋孤岛在此独睡。于是他认为文明进步的秘诀，就在于民众“智德”的进步。

　　05

　　70多年前，原子弹这个“文明”之物在广岛落下，是为了消灭最后的野蛮。但就在落下的瞬间，这个“文明”之物自身就成了最大的野蛮。这就表明，文明对野蛮，或者野兽对天使，有的时候角色确实也在互换之中。这也就是盐野七生所说的文明时有“被逆袭”。这种先天自带脆弱的文明，被重新野蛮化也是分秒之事。所以，如果说在欧洲，政治家的连任就看如何处理难民潮，那么在日本，政治家的连任是否就看如何处理观光潮?可叹的是，短视的日本政治家连同他们的选民，都还没有这个问题意识。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定观光人数指标的前现代。他们没有想到以断送精致文明为代价的观光立国，放置后现代社会怎么看都是一场文明之灾。

　　01

　　我们正在遭遇一个不确定的分裂时代。在全球化受到挑战的同时，单边主义也是问题百出。恐怖主义是全球化的产物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全球化岂不就是野蛮化?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们就要重新审视文明本身。因为一个很显然的逻辑联带正在呈现：文明越精致就越脆弱，文明越优雅就越抵挡不住野蛮。

　　那么，什么是文明?或者，文明曾经是什么?

　　文明曾经是女人高跟鞋大力踏踩石路的“咯咯”声。这是夏目漱石说的。

　　文明曾经是在鹿鸣馆跳通宵的交际舞。这是伊藤博文说的。

　　文明曾经是撑着洋伞一路走来明治人。这是福泽谕吉说的。

　　但福泽谕吉又说，撑着洋伞走路，半路上可能会被“攘夷浪人”杀掉。这是为什么?这就是文明自身所带的“挑战与回应”(汤因比语)机制的问题了。为此福泽谕吉连续13年晚上不敢外出。你看，抵御新文明的力量总是无边又无形。现在想来一些蠢到家的行为，在当时就是所谓的文明。所以日本人说吃牛肉是文明，脱下木屐穿皮鞋是文明，香槟喝多了头疼也是文明。因为这表明你与上流社会的往来。但喝醉日本酒，两天都没人理睬。你看，文明有时就是这样小心眼地计算着得失。但是，福泽谕吉曾不无惊讶地发现，美国总统的子女居然和普通人一样生活。他说这很了不得，这显然不是香槟，不是牛肉，不是洋伞，不是皮鞋这些外在之物，而是看不见的一种内在精神。于是，他说出了一句名言：“外在文明易取，内在文明难求”。这是在1860年，25岁的福泽谕吉第一次随官员乘“咸临丸”游历美国，他感受到了一种全新的文明精神扑面而来。

日本，奈良寺院

　　笔者这就回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书，叫《文明与野蛮》。作者是美国人类学家罗伯特·路威，写于1929年，中国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翻译出版于1935年。尽管90年过去了，但书中的有些话语，今天读来还是非常的鲜活。如书中说：中亚士人一分钟捉89个虱子，法国国王坐在马桶上见客人，巴黎医院里活人和死人睡在一床。作者写上这些话想要表达什么呢?想要表达的就是：文明人，你有什么好狂妄自大的?现在看来这本书最有价值的部分是罗伯特讲到了日本近代文明的发轫。他说“日本的山川，日本的气候，并没有在1867年来一个突变呀。然而日本的政治家扔掉了向来的闭关政策，扔掉了就扔掉了。于是日本人就跟我们的文明接触了，要些什么就搬些什么过去。1867年那一年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新种族加入，只因为让新思想往里一跑，文化上便起了突变。”你看，这位人类学家早就智慧地察觉到文明的进步与地理环境无关，更与是否有新人种加入无关，有关的只在于自身的醒悟程度。

　　02

　　盐野七生，这位最懂欧洲的日本女作家，用了50年时间写古罗马和古希腊，她想知道为什么当时的希腊人不屑正面瞧一下罗马人，而罗马人只能苦笑一声，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于是，15卷长篇巨著《罗马人的故事》，3卷本长篇巨著《希腊人的故事》，就将文明的消涨给说透了。2017年盐野七生又在日本出版了历史随笔集《被逆袭的文明》(文春新书)，说从北非经由地中海来到意大利的难民，每天有1000人。照此计算一年就有30多万人。你再有怎样的文明就业体系，再有怎样的文明医疗体系，再有怎样的文明教育体系，被这每年30多万难民的冲击，地中海的文明之光还能烁烁闪亮吗?可不，现在意大利的失业率在10%以上，出名的小偷多，出名的假货多。再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又有何用?原本人命的敏感度和卫生医疗的敏感度，是文明国家的处事底线。但现在固有的文明受到挑战，处事底线也变得模糊不清，带来的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再比如说安乐死。这应该是现代社会高度文明的体现吧。盐野七生在书中说，日本人羡慕瑞士与荷兰的安乐死制度，想老后也能合着自己的心愿安乐死。但日本人又怎么能知道安乐死在瑞士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文明。首先外国人也能在瑞士安乐死，但必须报名排队等待。盐野说，这多么讽刺，就像幼儿园等待入园的儿童一样。其次，安乐死是要花大钱的。在瑞士基本费用是13000欧元，相当于150万日元，又相当于9万多元人民币。问题是安乐死是否就一针注射完事?不是的。将致死量的饮料物倒入杯中，用自己的手送到嘴边，然后喝下。这也就是说在被认可的团体运营的设施里，有人帮助你自杀而已。但还要收150万日元，怎么看都是天价了。但这就是瑞士有文明之称的安乐死。问题还在于，这样的设施一般是放置在人烟稀少的地方。这也就是说必须要有车子送，然后还要将遗体运出。这个人(驾驶员)可能还有触犯法律的危险。日本现行的法律制度不承认安乐死。但在日本有很多人想去瑞士安乐死。问题是护送亲朋好友去瑞士安乐死的人，一旦回国，就有因协助自杀罪被逮捕的可能。

　　03

　　这就联想到日本的文明本身。毫无疑问，日本的文明当属精致的文明。而这种精致的文明的形成至少可以追溯到7-8世纪的律令社会时代。因为从那个时候日本就开始编织精密的制度网络。这是日本文明论大家梅棹忠夫在《现代世界中的日本文明——比较文明学序说》(中央公论社，2000年)中谈论到的。这种精致的文明在任何情况下都凌驾于处于对立面的“粗糙的行为”之上。这是日本学者千田稔在2011年出版《精致的日本文明》中强调的。作者为此还“深信不疑”，认为精致的文明“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

　　精致的文明真有强大力量，真有抵挡粗糙之举的“抗体”吗?笔者对此是存疑的。其实，物越精致，就越易破碎。这是物理之理。文明也是这样。当粗糙的文明，当非精致的文明，甚至当野蛮席卷而来之时，精致文明只能用不堪一击来形容。不是吗?当执政的安倍政权打出“观光立国”的国策之后，各国的观光客如潮而涌，赚取外汇应该是好事吗?不见得。比如说，原来在日本预约酒店，预约料理店，哪怕是五星级宾馆，哪怕是米其林三星店，只要一个电话即可，根本没有先付押金一说。显然，这是多么精致的诚信文明。但当预约后不见客人来也不见有取消电话的时候，亏损的是酒店和料理店。于是，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需要，有的酒店和料理店就设定了高额的押金制度。你看，多么的轻而易举，互信的精致文明就被非信用的粗糙之举所击碎。日本从1961年开始实施的全民医疗保险制度，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而且在保险证上不放置个人照片。日本所有的医院，都是先治病救人然后才付费，不管大病小病都是如此。这种不设防任何人并为使用人提供最大便利的精致文明，近年来也被不少观光客非法利用。他们钻精致文明的空子，以各种手段骗取医疗保险，然后在日本医治大病，发生的巨额医药费则无从追讨。这就迫使日本政府不得不开始研究收紧的对策。如设想在保险证上贴上个人照片，如规定本人长期不在日本生活就不能享用医保。甚至还设想是否能先收钱再治病等。如是这样，日本的医保还有什么精致可言?还有什么人性化可言?再比如原先到药妆店买任何东西都没有限购一说。但就是外国游客套购代购实在太多，将原本购物的精致文明所击碎。观光也能立国?这也是醉了。这明明是拿自己的精致文明碰撞毫无成本的观光公害，其结果就是重返前文明。京都沦陷，奈良沦陷，大阪沦陷，镰仓沦陷，这些告急城市陷入不可逆转的“稚劣化”，就是最好的说明。

　　镰仓，夏日祭典

　　以前日本的大街小巷都设有垃圾箱，给人们的行走带来便利。但就在1995年奥姆真理教沙林毒气事件之后，取消了大街小巷的垃圾箱。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在垃圾箱放置化学毒气物。你看，原本非常精致且到位的城市文明，就这样莫名的被野蛮所击碎。现在行走在日本的大街上，找不到一个垃圾箱。自觉的日本人将垃圾带回家，但碰上不自觉的外国人呢?只能随手扔了。这就如同911以后，全球坐飞机的乘客都要做能看透五脏六腑的全身检查，而且液体还不能带上机，脱鞋脱衣检查成了常态。人的尊严这个原本最为至上的文明，就被恐怖袭击这个野蛮所击碎。历史上雅典的民主制曾与军事寡头的斯巴达对决。结果表明制度文明如同绣花枕。由于对决而在公元前431年爆发的伯罗奔尼撒战争，现在看来其真正的意义在于向世人表明，失败的不止是雅典，还有整个希腊文明。古希腊人自己构建起的价值观，又被他们自己亲手摧毁。野蛮总是能成功，而且越野蛮越成功。这就像福利国家竞争不过自由市场国家，自由市场国家竞争不过使用奴工的国家一样。英国小说家戈尔丁的《蝇王》小说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为什么获奖?就在于写了文明被野蛮同化是其不可逃脱的命运这个大实话。没有了大人，孩子们无恶不作;没有了神，我们成了无恶不作的孩子。故事讲把一群小孩扔到孤岛上，用不了多久，他们变成了野蛮人。这就表明人的重新野蛮化绝不是小说虚构。在最原始的民智未开的生存状况下，一切制度与文明都是野蛮的牺牲品。

　　04

　　不错，文明有的时候是机遇的产物。如望远镜最初是当做儿童的玩具;火药最初用来放烟火;麦子初入欧洲，当它是一种无用的莠草。文明就是在擦肩而过的瞬间，被人们传播被人们享用。然而，文明有的时候更是料想不到的产物。如都知道日本的少子化这个事实。少子化的一个结果就是劳动力短缺。劳动力短缺的一个结果就是外国人就劳增多。外国人就劳增多，你就会惊叹原先的精致呢?原先的优雅呢?原先的细微呢?都不见了。在超市，在百货店，在便利店，在料理店，在酒店，那温柔的一低头，那甜蜜的一微笑，一看就知道不是发自内在而是刻意装出来的。甚至是当着客人面前，外国人收银员一张张数找头(纸钞)的动作，都是那样的走样那样的不协调。你不习惯吧。但不习惯也要习惯。你很陌生吧，好像跨入了另外一个国度。但你慢慢会熟悉这一切的，而且你的举止行为也会在这熟悉的过程中慢慢劣质化。因为文明不进则退。而且，退的速度比进的速度要快得多。有的时候是一夜间。

　　夏目漱石在从英国公派留学回来后的1905年，写下《伦敦塔》。说“那埋葬了一切的时间之河逆流而来，随之漂流至现代的远古一枚碎片，便是伦敦塔。残留于马匹，汽车，火车中的人的献血，人的肉体，人的罪恶之结晶，便是伦敦塔。”显然，心情不佳的漱石，没有将近代文明的伦敦放入眼中。他反而有这么一种思维：如若文明如斯，则野蛮反而充满情趣。他反感于铁道列车的轰鸣声和火车的浓浓烟雾，觉得“只怕一天也呆不下去”。于是他在1906年出版《我是猫》小说，用猫的视角窥视人的文明，说人穿上衣服，成道貌岸然之绅士，实在是多此一举。显然，夏目漱石属坚定的“日本本位”者，离开日本就犯乡愁病。若从这个视角审视，夏目漱石的思考力还真的不属于福泽谕吉这个等级的。现在回过头来看，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概略》最有价值的地方就是提出了“如何推动落后国家的进步”这个命题。因为他深深懂得世界文明的喧闹，不允许一个东洋孤岛在此独睡。于是他认为文明进步的秘诀，就在于民众“智德”的进步。

　　05

　　70多年前，原子弹这个“文明”之物在广岛落下，是为了消灭最后的野蛮。但就在落下的瞬间，这个“文明”之物自身就成了最大的野蛮。这就表明，文明对野蛮，或者野兽对天使，有的时候角色确实也在互换之中。这也就是盐野七生所说的文明时有“被逆袭”。这种先天自带脆弱的文明，被重新野蛮化也是分秒之事。所以，如果说在欧洲，政治家的连任就看如何处理难民潮，那么在日本，政治家的连任是否就看如何处理观光潮?可叹的是，短视的日本政治家连同他们的选民，都还没有这个问题意识。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定观光人数指标的前现代。他们没有想到以断送精致文明为代价的观光立国，放置后现代社会怎么看都是一场文明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