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青莲院门迹

　　在京都，河原町往东那一带是我经常要避开的地方。从祇园四条开始，依次经过八坂神社、知恩院、圆山公园，再到高台寺和清水寺，都是观光客的重灾区，属于去过一次就消化不良的存在。

　　工作关系，今早临时去了一趟京都。结束后尚有些时间，心血来潮：不如去青莲院吧。青莲院在知恩院隔壁，迟迟未去，屡遭人质疑：你竟然连青莲院(这样的著名景点)也没去过?渐渐好胜心占了上风，其实不抱希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从心愿清单上划掉。

　　青莲院果然也不过如此，尤其在春天完全降临之前，全然是一副萧条模样。但寺院门口有巨树，是两棵高大的楠木，耸立于山门两边，像魔物一般张牙舞爪。说是它已经在此地长了800年，大概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就不介怀过去也不畏惧当下，一副完全按照自己想活的姿态，毫无节制地扩张着。

　　我之所以对这两棵树顿生亲切，是因为一个友人曾经郑重其事地给我写邮件，发来它俩的照片。朋友是隔壁的滋贺县人，高中起求学在京都，大学毕业后短暂地去过东京而后又去了法国，终究还是在京都的时间更多，比故乡拥有更多琐碎细节。我们之所以能做朋友，似乎也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外来者深爱着这个城市的血脉，她却作为一个永久的居民厌恶着这个国家的作风——反差让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

　　这个友人性格十分神经质，时不时要陷入自闭，三五月失去联系，直到自己完全康复，才会突然出现，继续中断的交往。好转起来又是好的，爱写长信，从一本书衍生至一段经历，我大概能勉强拼凑起对方的人生。这世上有些人一眼看过去就带着难以痊愈的伤，友人就是如此，因此在人前总是不合时宜地流露出拘谨和被动，又时常想要逃，也是真的仓皇逃了。

　　本人十分清楚自己这种特性，失联多时，再见面是总是道歉，长此以往我也习惯了，心照不宣地不做任何安慰，只静静等对方好起来。任谁活到了四十岁，都只能按照自己的轨迹既定前行，旁人的意见永远是毫无用处的。

　　她曾经在某次自闭即将结束时给我发来巨楠的照片，说：“青莲院门口这两棵树似乎想要传达些什么，我总是傍晚路过。想传达一些什么呢?我希望你也去看看。”

　　我并不知道青莲院的两棵楠木想要说些什么，它们在三月最后一个月曜日的午后四点，表现得十分沉静。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也不易察觉，端正而克制。后来在青莲院的庭院里，又遇见另一棵巨大的楠木，听说在落叶季节，清扫工作让寺庙人员伤透了神。

　　我看到它的时候，想起那个友人曾问我过：“你有被讨厌的人救过的经验吗?”

　　我还没回答，友人又接着说：“我有。”

　　“那个人代替我去死了。人生真是奇妙，明明直到最后也不认同那个人的价值观。可是，没有他，死的就是我了。”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友人没打算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好奇心继续再问，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但是今天，我看着青莲院的巨大楠木，想了又想，终于肯定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平凡人的人在平凡的人生里受了点平凡的伤而已。能带着这样的伤活下去，就还算好。

　　一定是这样的。我心里有点高兴，因为我的友人，终于又结束了整个冬天的阴郁期，给我写了封信：“我们去吃鸡蛋三明治吧，半年前排了好长队也没排到的那家。”

　　青莲院门前立着一块牌子：也去将军冢看看吧。听说将军冢里并没有真的埋着将军，不过是一尊铜像而已。然而我很想去将军冢，去年那里曾经展览过吉冈德仁的一间玻璃茶室，突兀地出现在空旷的木造平台上，被绿意盎然的树林包围着，脚底是京都街市全貌。

　　那期间限定的茶室早就解体了，我还是想看看山顶之上的将军冢。青莲院门口贴着巴士时间，说上山需要18分钟，手机耗尽了电量，不太清楚时间，又见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地图，说绕过隔壁的公园后门上山，步行需要30分钟。

　　在京都，河原町往东那一带是我经常要避开的地方。从祇园四条开始，依次经过八坂神社、知恩院、圆山公园，再到高台寺和清水寺，都是观光客的重灾区，属于去过一次就消化不良的存在。

　　工作关系，今早临时去了一趟京都。结束后尚有些时间，心血来潮：不如去青莲院吧。青莲院在知恩院隔壁，迟迟未去，屡遭人质疑：你竟然连青莲院(这样的著名景点)也没去过?渐渐好胜心占了上风，其实不抱希望，只想着无论如何也要从心愿清单上划掉。

　　青莲院果然也不过如此，尤其在春天完全降临之前，全然是一副萧条模样。但寺院门口有巨树，是两棵高大的楠木，耸立于山门两边，像魔物一般张牙舞爪。说是它已经在此地长了800年，大概是经过了漫长的岁月，就不介怀过去也不畏惧当下，一副完全按照自己想活的姿态，毫无节制地扩张着。

　　我之所以对这两棵树顿生亲切，是因为一个友人曾经郑重其事地给我写邮件，发来它俩的照片。朋友是隔壁的滋贺县人，高中起求学在京都，大学毕业后短暂地去过东京而后又去了法国，终究还是在京都的时间更多，比故乡拥有更多琐碎细节。我们之所以能做朋友，似乎也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外来者深爱着这个城市的血脉，她却作为一个永久的居民厌恶着这个国家的作风——反差让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

　　这个友人性格十分神经质，时不时要陷入自闭，三五月失去联系，直到自己完全康复，才会突然出现，继续中断的交往。好转起来又是好的，爱写长信，从一本书衍生至一段经历，我大概能勉强拼凑起对方的人生。这世上有些人一眼看过去就带着难以痊愈的伤，友人就是如此，因此在人前总是不合时宜地流露出拘谨和被动，又时常想要逃，也是真的仓皇逃了。

　　本人十分清楚自己这种特性，失联多时，再见面是总是道歉，长此以往我也习惯了，心照不宣地不做任何安慰，只静静等对方好起来。任谁活到了四十岁，都只能按照自己的轨迹既定前行，旁人的意见永远是毫无用处的。

　　她曾经在某次自闭即将结束时给我发来巨楠的照片，说：“青莲院门口这两棵树似乎想要传达些什么，我总是傍晚路过。想传达一些什么呢?我希望你也去看看。”

　　我并不知道青莲院的两棵楠木想要说些什么，它们在三月最后一个月曜日的午后四点，表现得十分沉静。偶尔有风吹过，树叶碰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也不易察觉，端正而克制。后来在青莲院的庭院里，又遇见另一棵巨大的楠木，听说在落叶季节，清扫工作让寺庙人员伤透了神。

　　我看到它的时候，想起那个友人曾问我过：“你有被讨厌的人救过的经验吗?”

　　我还没回答，友人又接着说：“我有。”

　　“那个人代替我去死了。人生真是奇妙，明明直到最后也不认同那个人的价值观。可是，没有他，死的就是我了。”

　　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友人没打算继续说下去，我也没有好奇心继续再问，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但是今天，我看着青莲院的巨大楠木，想了又想，终于肯定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平凡人的人在平凡的人生里受了点平凡的伤而已。能带着这样的伤活下去，就还算好。

　　一定是这样的。我心里有点高兴，因为我的友人，终于又结束了整个冬天的阴郁期，给我写了封信：“我们去吃鸡蛋三明治吧，半年前排了好长队也没排到的那家。”

　　青莲院门前立着一块牌子：也去将军冢看看吧。听说将军冢里并没有真的埋着将军，不过是一尊铜像而已。然而我很想去将军冢，去年那里曾经展览过吉冈德仁的一间玻璃茶室，突兀地出现在空旷的木造平台上，被绿意盎然的树林包围着，脚底是京都街市全貌。

　　那期间限定的茶室早就解体了，我还是想看看山顶之上的将军冢。青莲院门口贴着巴士时间，说上山需要18分钟，手机耗尽了电量，不太清楚时间，又见旁边贴着一张小小的地图，说绕过隔壁的公园后门上山，步行需要30分钟。

　　于是上了山。沿途先是经过坂道上的几家高级料亭，都是开在私家院子里，女将穿着高级和服站在院内，门口几个西装革履的出租车司机恭敬地候着，大约在等客人出来。我一副悠哉的样子经过，就像有不审者闯入一样齐齐转过头来目送离开，简直要疑心那里面到底是坂本龙马还是西乡隆盛了。

　　几分钟后进了山，立着一个牌子：前往将军冢请走过木桥。过了桥就没有路了，只能沿着前人踏出来的小径蜿蜒向上，在关西待久了，会爱上山，并不觉得是件难事，只是联想起几天前在鞍马山看到有熊出没的告示，不免对眼前这空无一人的山也害怕起来，沿途摇着铃铛，反复追问自己：以现在的身手，爬树还能爬几米?

　　将军冢早就关门了，周遭晃了一圈，从一个山顶展望台上看到了京都全景：原来古都是这样，全然是现代风貌，比起东寺五重塔，最显眼的根本是京都塔。说什么梦回唐朝什么平安风情，人类真是不分国籍不分场合地喜欢拿脑补当安慰。

　　有人在等日落，把车停在不远处，我却还要沿着山路向下，最后一班巴士早就开走。日语里有个词叫“逢魔时”，是昼与夜交替的临近黄昏时刻，是我走下山的这一段，一天之中最后的阳光停留在某个转角处。乌鸦也处于一天之中叫得最凄厉的时候，能准确分清楚好几种植物在风中的声音：潮汐一般的是树叶，小雨一般的是草丛，如蛇群出动一般的是蕨类植物。

　　下山的路通往知恩院后门，不巧的是知恩院也关门了，我无论如何不想折返山顶，只能在山脚处四处打转，寻找出口。

　　有一处废弃的屋子，像是自带光源，长久地明亮着，我停下来拍，又在转身想要离去之时，看见身后有一座老旧的亭子，坐着一个老头。

　　一件灰色羽绒服挂在屋檐下随风飘动。很明显地，在他的旁边有个睡袋，里面躺着一个老太太。

　　有谁会在周一的傍晚跑到山里来睡觉?我想我还是不要深思这件事为好。

　　随后我就晃进了落满山茶花的墓地，卒塔婆的木板互相碰撞着，哗啦作响。幸好也在这碰撞声中，我敲了好几道门，终于找到了出口。

　　今年春天，我特别害怕有人约我赏樱，好几次都本能地推脱掉。那些木板互相碰撞的时候，我终于想起来了：去年春天，有一个约我赏花的朋友失约了。

　　我在这个城市又过了一年，不太想起这个朋友来。但这个傍晚我知道我记得一切。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喝酒，聊起人生的挣扎，她那个时候住在首尔的高楼里，拥有一个高级白领该拥有的生活。她短暂地来大阪学日语，挣扎着要不要放弃拥有的一切，来这个她喜欢的国家重新开始生活。她有时候会后悔自己没有和前男友结婚，有时候又觉得自己注定是不该结婚的人，她严肃认真地抱怨过韩国政治家的腐败，说想要改变那个国家，“干脆努力一下竞选总统好啦。”

　　我还在继续我们当初的挣扎，你如果还在，应该也是一样。可是这些所谓的挣扎，真的都是一个平凡的人在平凡的人生里受了点平凡的伤而已啊。如果你在春天傍晚走下山，你会看见人们还在八坂神社许愿，最后的落日落在了四条通上。

　　亲爱的キムさん，后来朴槿惠发生的事情，你一定猜不到。你的命运太过离奇，连死亡的原因都那么含糊。可是亲爱的キムさん，你没有改变那个国家，却多少改变了一点点我的人生。

　　我今天，很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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