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虹：波兰向德国重提二战索赔

　　波兰是个命途多舛的国家，在18世纪下半叶曾先后遭到沙俄、普鲁士和奥匈帝国的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美国的支持下重获主权，但不到20年又遭到纳粹德国入侵，国家版图被重划，国民死亡人数达600万，占总人口的17%，其中约一半为犹太人。1944年，德国残酷镇压华沙起义，将华沙古城夷为一片废墟，波兰与德国的关系也就结下深深芥蒂，至今仍未消化殆尽。

　　2022年9月1日，波兰政府公布了一份关于波兰在二战期间所遭受的物质损失的报告。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在报告发布仪式上表示，“没有真相和赔偿”，波兰和德国之间无法实现真正的和解。

　　向德索要巨额赔款

　　每年9月1日是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纪念日。2004年以来，尤其是2015年法律与公正党成为执政党后，波兰开始重新梳理历史记忆，多次向德国政府提出战争赔偿要求，2019提出的索赔数额为8000亿欧元。今年9月1日，法律与公正党主席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在纪念活动上，又基于波兰国会专门设立的研究小组出具的调研结果，提出高达1.3万亿欧元的赔偿要求，相当于2022年德国政府财政预算(4960亿欧元)的近三倍。这一要求得到波兰总统杜达和总理莫拉维茨基的支持，于9月14日在议会以418票赞成、4票反对的表决结果获得通过。10月3日，波兰外交部向德国外交部发出照会，就二战所受损失正式向德国索赔。次日，波德外长在华沙举行会晤，双方在二战赔款问题上仍存分歧。

　　民调显示，目前51.1%的波兰人支持向德国索赔，41.5%认为没有必要，另有7.5%不持态度。

　　按照国际法规定，战争发起国和战败国有义务对战争所造成的巨大损失承担责任，以钱款或实物方式向战胜国支付赔偿。赔偿通常通过缔结双边友好条约来确定和保障。针对二战后德国赔偿政策，雅尔塔会议确定了“实物”赔偿原则，波茨坦会议又明确了“分区赔偿”要求。战后德国的赔偿处理历经“占领时期”(1945年8月德国分别由美、英、法、苏四国划分占领)、1949～ 1990年“分裂时期”(1949年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相继成立)及1990年以来“两德统一时期”三大阶段。根据《雅尔塔协定》和《波茨坦协定》，战后四大战胜国美、英、法、苏分别从各自的占领区获取赔偿，对波兰的赔偿由苏联代为处理。冷战初期，苏联主要通过将民主德国的工业设备拆回国内和获取相关生产产品作为赔偿获得手段。依据原计划，苏联还可从西方三大占领区获得其赔款的10%，但随着冷战序幕的拉开并未得到实施。

　　民主德国成立后，强调自己为“反法西斯国家”，拒绝承担纳粹德国发起战争的后果和责任。联邦德国成立后，明确表示作为纳粹德国的合法继承体，正视相应赔偿义务，为此，联邦德国于1952年主动与以色列签署《卢森堡条约》，1953年、1956年及1965年又出台和修订《联邦赔偿法》。两德统一后，于2000年颁布《强制劳工赔偿法》，并成立“纪念、责任与未来”基金会，负责相关赔偿事宜。

　　2017年德国联邦议院科学服务中心曾发布一份研究报告，指出波兰政府曾先后三次公开自愿表示放弃对德索赔，且二战结束已逾50年，因此德国对波兰的赔偿责任在法理上已不复存在。德国政府也多次表示二战赔偿事宜已结束，但承诺在道义上继续给予波兰支持和补偿。

　　历史在现实中发酵

　　近年波兰重提二战赔偿，有多重原因。首先，波兰作为二战欧洲最大受害国，获赔极少，希望外界对其曾遭受的灾难给以更多重视。1953年东柏林爆发工人起义后，苏联宣布放弃对民主德国的战争索赔，以保障其经济发展，波兰政府紧随其后宣布自1954年1月起放弃对德索赔诉求。1970年波兰与联邦德国签署《华沙条约》时，重申相关立场。1990年，两德与四大战胜国签署《关于最终解决德国问题的条约》时，未涉及赔偿问题，但随着该条约的生效，德国与原四大国之间的战争赔偿问题基于1953年签署的《伦敦债务协议》也自动失效。翌年，联邦德国与波兰缔结《睦邻友好合作协定》，波方未提赔偿事宜。总体来看，波兰仅在战后初期从苏联间接获得少额赔偿。此外，1975年联邦德国曾向波方退还纳粹德国时期强制劳工交付的13亿马克退休金，1991年联邦德国向“波德和解基金会”提供500万马克，补偿波兰受害者，并出资联合设立“德波合作基金会”。2006～2007年间，德国再次向“波德和解基金会”支付近250万欧元。

　　其次，法律与公正党执政后，波兰形成一股政治右倾态势和“历史修正主义”的潮流。有观点认为，波方重提旧事，有转嫁国内政治压力的考量。在两德统一后的第一个十年，波德关系曾迎来“黄金发展期”，两国联合法国建立和拓展“魏玛三角”磋商机制，即三国外长和政府首脑定期会晤，推动了波兰加入欧盟并成为欧洲一体化重要新生力量的进程。但随着在伊拉克战争、欧债危机、欧洲宪法等问题上分歧和矛盾的凸显，以及在“北溪-2”项目、乌克兰危机中立场的不同，波德关系出现裂缝。2018年波议会曾出台法律，严禁媒体使用“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字样，强调该集中营是“纳粹德国在波兰设立的集中营”。近年欧盟对波兰司法改革频提质疑，指责波兰违背了欧盟法律首要地位和欧盟法院的约束力，2021年欧盟新冠疫情救助基金向波兰拨款更是与波司法改革问题挂钩。

　　第三，双方对“赔偿”定义有不同理解。自1991年波德签署睦邻友好协定以来，德方认为同意割让领土和承认奥得—尼斯河为德波边界也是一种变相补偿。此外，德国先后通过提供低息或免息贷款，设立“德波合作基金会”、资助波德青年工作坊活动等方式向波提供了道义补偿。德方还认为，战后大批生活在波兰的德国人曾遭遇变相驱逐，但在官方层面上一直明确表示不支持这些人向波兰政府索赔。波方重提赔偿事宜，理由是1953年放弃赔偿是受苏联高压所迫，1990年签署《关于最终解决德国问题的条约》(《二加四条约》)时未邀波兰参加。

　　多年来，波兰已被德国视为仅次于法国、美国、欧盟的最重要战略伙伴。2014年默克尔大力支持波自由保守派“公民纲领”党时任主席图斯克出任欧盟理事会主席职务，以提升波兰在欧盟中的地位。默克尔政府先后两次向“奥斯维辛基金会”提供资助。德国现任总统施泰因迈尔自2017年上任以来先后六次访波。今年9月1日德国文化部在柏林举行纪念活动，宣布将尽快落实“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德国占领欧洲”文献中心和“纪念及与波兰相遇之地”计划，以全面展示德国挑起二战给邻国带来的巨大损失。

　　按照德国文化人类学家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凭借纪念馆、纪念日等介质，历史记忆可以超越时空得到保存。但保留或遗忘什么、如何保留和为谁保留，一直是争议颇大的问题，记忆内容和方式的不同又会派生出一系列新问题。唯有以史为鉴，化剑为犁，促进和解与和平，才能避免历史阴影给发展带来阻力。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德国联邦议会和“记忆文化”建构研究》主持人)

　　波兰是个命途多舛的国家，在18世纪下半叶曾先后遭到沙俄、普鲁士和奥匈帝国的瓜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在美国的支持下重获主权，但不到20年又遭到纳粹德国入侵，国家版图被重划，国民死亡人数达600万，占总人口的17%，其中约一半为犹太人。1944年，德国残酷镇压华沙起义，将华沙古城夷为一片废墟，波兰与德国的关系也就结下深深芥蒂，至今仍未消化殆尽。

　　2022年9月1日，波兰政府公布了一份关于波兰在二战期间所遭受的物质损失的报告。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在报告发布仪式上表示，“没有真相和赔偿”，波兰和德国之间无法实现真正的和解。

　　向德索要巨额赔款

　　每年9月1日是纳粹德国入侵波兰的纪念日。2004年以来，尤其是2015年法律与公正党成为执政党后，波兰开始重新梳理历史记忆，多次向德国政府提出战争赔偿要求，2019提出的索赔数额为8000亿欧元。今年9月1日，法律与公正党主席雅罗斯瓦夫·卡钦斯基在纪念活动上，又基于波兰国会专门设立的研究小组出具的调研结果，提出高达1.3万亿欧元的赔偿要求，相当于2022年德国政府财政预算(4960亿欧元)的近三倍。这一要求得到波兰总统杜达和总理莫拉维茨基的支持，于9月14日在议会以418票赞成、4票反对的表决结果获得通过。10月3日，波兰外交部向德国外交部发出照会，就二战所受损失正式向德国索赔。次日，波德外长在华沙举行会晤，双方在二战赔款问题上仍存分歧。

　　民调显示，目前51.1%的波兰人支持向德国索赔，41.5%认为没有必要，另有7.5%不持态度。

　　按照国际法规定，战争发起国和战败国有义务对战争所造成的巨大损失承担责任，以钱款或实物方式向战胜国支付赔偿。赔偿通常通过缔结双边友好条约来确定和保障。针对二战后德国赔偿政策，雅尔塔会议确定了“实物”赔偿原则，波茨坦会议又明确了“分区赔偿”要求。战后德国的赔偿处理历经“占领时期”(1945年8月德国分别由美、英、法、苏四国划分占领)、1949～ 1990年“分裂时期”(1949年联邦德国和民主德国相继成立)及1990年以来“两德统一时期”三大阶段。根据《雅尔塔协定》和《波茨坦协定》，战后四大战胜国美、英、法、苏分别从各自的占领区获取赔偿，对波兰的赔偿由苏联代为处理。冷战初期，苏联主要通过将民主德国的工业设备拆回国内和获取相关生产产品作为赔偿获得手段。依据原计划，苏联还可从西方三大占领区获得其赔款的10%，但随着冷战序幕的拉开并未得到实施。

　　民主德国成立后，强调自己为“反法西斯国家”，拒绝承担纳粹德国发起战争的后果和责任。联邦德国成立后，明确表示作为纳粹德国的合法继承体，正视相应赔偿义务，为此，联邦德国于1952年主动与以色列签署《卢森堡条约》，1953年、1956年及1965年又出台和修订《联邦赔偿法》。两德统一后，于2000年颁布《强制劳工赔偿法》，并成立“纪念、责任与未来”基金会，负责相关赔偿事宜。

　　2017年德国联邦议院科学服务中心曾发布一份研究报告，指出波兰政府曾先后三次公开自愿表示放弃对德索赔，且二战结束已逾50年，因此德国对波兰的赔偿责任在法理上已不复存在。德国政府也多次表示二战赔偿事宜已结束，但承诺在道义上继续给予波兰支持和补偿。

　　历史在现实中发酵

　　近年波兰重提二战赔偿，有多重原因。首先，波兰作为二战欧洲最大受害国，获赔极少，希望外界对其曾遭受的灾难给以更多重视。1953年东柏林爆发工人起义后，苏联宣布放弃对民主德国的战争索赔，以保障其经济发展，波兰政府紧随其后宣布自1954年1月起放弃对德索赔诉求。1970年波兰与联邦德国签署《华沙条约》时，重申相关立场。1990年，两德与四大战胜国签署《关于最终解决德国问题的条约》时，未涉及赔偿问题，但随着该条约的生效，德国与原四大国之间的战争赔偿问题基于1953年签署的《伦敦债务协议》也自动失效。翌年，联邦德国与波兰缔结《睦邻友好合作协定》，波方未提赔偿事宜。总体来看，波兰仅在战后初期从苏联间接获得少额赔偿。此外，1975年联邦德国曾向波方退还纳粹德国时期强制劳工交付的13亿马克退休金，1991年联邦德国向“波德和解基金会”提供500万马克，补偿波兰受害者，并出资联合设立“德波合作基金会”。2006～2007年间，德国再次向“波德和解基金会”支付近250万欧元。

　　其次，法律与公正党执政后，波兰形成一股政治右倾态势和“历史修正主义”的潮流。有观点认为，波方重提旧事，有转嫁国内政治压力的考量。在两德统一后的第一个十年，波德关系曾迎来“黄金发展期”，两国联合法国建立和拓展“魏玛三角”磋商机制，即三国外长和政府首脑定期会晤，推动了波兰加入欧盟并成为欧洲一体化重要新生力量的进程。但随着在伊拉克战争、欧债危机、欧洲宪法等问题上分歧和矛盾的凸显，以及在“北溪-2”项目、乌克兰危机中立场的不同，波德关系出现裂缝。2018年波议会曾出台法律，严禁媒体使用“波兰奥斯维辛集中营”字样，强调该集中营是“纳粹德国在波兰设立的集中营”。近年欧盟对波兰司法改革频提质疑，指责波兰违背了欧盟法律首要地位和欧盟法院的约束力，2021年欧盟新冠疫情救助基金向波兰拨款更是与波司法改革问题挂钩。

　　第三，双方对“赔偿”定义有不同理解。自1991年波德签署睦邻友好协定以来，德方认为同意割让领土和承认奥得—尼斯河为德波边界也是一种变相补偿。此外，德国先后通过提供低息或免息贷款，设立“德波合作基金会”、资助波德青年工作坊活动等方式向波提供了道义补偿。德方还认为，战后大批生活在波兰的德国人曾遭遇变相驱逐，但在官方层面上一直明确表示不支持这些人向波兰政府索赔。波方重提赔偿事宜，理由是1953年放弃赔偿是受苏联高压所迫，1990年签署《关于最终解决德国问题的条约》(《二加四条约》)时未邀波兰参加。

　　多年来，波兰已被德国视为仅次于法国、美国、欧盟的最重要战略伙伴。2014年默克尔大力支持波自由保守派“公民纲领”党时任主席图斯克出任欧盟理事会主席职务，以提升波兰在欧盟中的地位。默克尔政府先后两次向“奥斯维辛基金会”提供资助。德国现任总统施泰因迈尔自2017年上任以来先后六次访波。今年9月1日德国文化部在柏林举行纪念活动，宣布将尽快落实“第二次世界大战和德国占领欧洲”文献中心和“纪念及与波兰相遇之地”计划，以全面展示德国挑起二战给邻国带来的巨大损失。

　　按照德国文化人类学家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凭借纪念馆、纪念日等介质，历史记忆可以超越时空得到保存。但保留或遗忘什么、如何保留和为谁保留，一直是争议颇大的问题，记忆内容和方式的不同又会派生出一系列新问题。唯有以史为鉴，化剑为犁，促进和解与和平，才能避免历史阴影给发展带来阻力。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德国联邦议会和“记忆文化”建构研究》主持人)